第十二章(第2/18页)

他翻身下床,穿上衣服,说:“现在我们就要出头了,你跟我。我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显出点机灵劲来,要是真有的话,我真担心你一辈子是个不中用的窝囊废。来,给我扣上后面的饰纽。这副饰纽是我的岳母大人给我的。天哪!让我上哪儿去找我的礼鞋呀?这儿全是包装纸,什么也找不着。把它们埋掉,扔到垃圾桶里留给州长吧,”他兴致勃勃但不太自然地笑着说,“这个世界还没有封闭得太紧,要是你能找到进去的通道,里面还有地方。只要你能下工夫研究,你准能找到通道。说起来,霍纳也是个犹太人,开始时大概境况不见得比我们好,而现在是州长。”

“你想在政界试试吗?”

“也许吧。为什么不呢?这当然要看情况的发展了。艾迪叔叔认识一个人,他因经常给竞选运动捐款而做了大使。两万、三万,甚至是四万块钱,对一个有钱的人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

靠这样成为大使,在从前是不可想像的——一个从佛罗伦萨来的满脸聪明的圭恰尔迪尼[6],一个来到威尼斯的俄国人,或者是一个亚当斯[7]——那想像中走在红地毯上的堂堂一国使臣,竟变成了为防锈往利马水管中喷虫胶清漆的杂工,这还有什么神圣高贵可言。

西蒙穿上晚礼服后,便从这面镜子照到那面镜子,他屈起手指往下拉拉白袖口,或者往上抬抬下巴以便让他的粗脖子在蝴蝶领结中比较松动,他有魄力使这儿能无愧于他;而且他比那班州长更有魄力——这种想法非常明显——尽管这套房间是专门接待州长的。可他连州长候选人都不是却能住进来,也许他不必经过任何竞选或者进那令人讨厌的政治圈子,就可以远远超越他们。他已经有了想改变的念头。我也能看出,一个人生来只是表面上受一定的局限。这是你在普通群众中会听到的话。我并不是说我跟他的情绪完全一样,也有法国王太子的坐骑那种烈性子,得意傲慢得差一点扯下挂着的帷幔,用肩膀使劲撞进镜子。不过现在跟他在一起,我确实感到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较少拘束。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过这等难以想像的安排。

可是,人们现在都在楼下等着,西蒙却慢条斯理的,拖延了一切。夏洛特亲自上楼来了,她披着婚纱,扎着饰带,手里还抱着一束长茎的鲜花,看上去活像一座高大的新娘雕像。对她来说,没有多少使一个男人长受爱的束缚的隐秘的幕后生活,就像卢克莱修[8]劝人应为人性着想时所提的忠告。你只需看看他那张注重实际的嘴,你就知道她早已承认有关人性的一切了,尽管她也跟别的女人一样,只是形式上承认而已。他的坦率反倒给她增添了高贵的气质。当她走进这个房间,这儿便是通向州长们的官邸和大使职务的便利途径,西蒙也就只好回到她的身边。

“别人都准备好了。你在干什么呀?”

她是冲我说的,因为只要是能责怪我的地方,在任何情况下她便不责怪他。我是他的替罪羊。

“我一面在穿衣打扮,一面在闲扯,”西蒙说,“有的是时间——要那么急干什么?再说你也用不着亲自跑来,打个电话来就行了。好了,宝贝,别紧张。你真漂亮,一切都会顺利的。”

“要我亲自盯着才行。你现在该去跟客人们应酬一下了吧?”她以吩咐的口吻说。

她往床上一坐,打电话给包办宴席的、乐队、花店、饭店经理部和摄影师,她把一切都紧紧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亲自安排一切,不依赖别人。她的白鞋搁在一张椅子上,膝上放着一本拍纸簿,她一面计算一面跟摄影师讨价还价,直到最后一刻还一个劲地杀他的价。“听着,舒尔茨,要是你敢敲我的竹杠,今后你就别想再做麦格纳斯家的生意。我们的人多着哩。”

“奥吉,”我们出来时,西蒙说,“你可以开我的车带露西出去。你也许还需要点钱。这十块钱你拿去。我会叫辆出租车送妈回去。不过我要你八点钟来办公室。我要你给她搞的眼镜她戴了没有?”

妈已经乖乖地戴上墨镜,可是他看见她拿着根白手杖,心里老大不高兴。妈正和安娜·考布林坐在休息室里,手杖放在两膝之间。西蒙想把她的手杖拿走,妈却不肯撒手。“妈,看在上帝的分上,把手杖给我!看上去多不像样。他们要照相的。”

“不,西蒙,人家会撞着我的。”

“他们不会撞着你的——你可以跟安娜表姨在一起。”

“算了,让她留着吧。”安娜说。

“妈,把手杖给奥吉,让他替你拿着。”

“我不要,西蒙。”

“妈妈,你不是要一切都好看一点吗?”他想掰开她的手指。

“算了!”我对他说,安娜表姨也气红了脸对他嘟哝了什么。

“你住嘴,你这笨母牛!”他对她说。他走了,但给我留下了话,“你把她的手杖拿掉。我们这边都来了些什么人物!”

我让妈仍拿着手杖,又安抚了安娜表姨,求她看在妈的分上千万别走。

“钱都把你变成疯子了,”她说道;她穿着紧身胸衣,又高又大,怒气冲冲地朝那间豪华休息室里瞪着眼。

我对妈表现出的决心深为赞许,暗自惊叹温良恭顺的人竟也有此惊人之举。不管怎样,西蒙已把这事搁下了。他太忙,没法打完每一仗,这时他又跑到为举行仪式布置就绪的大舞厅里去了。我到处转了转,想在宾客中找到我所熟识的人。他请了艾洪一家,包括阿瑟。他已从伊利诺斯大学毕业,现在在芝加哥,还没有工作。我偶尔在南区碰见过他,知道他跟弗雷泽那班人很亲密,据说他正在从事法国诗歌的翻译。任何用智力的工作,艾洪总是会支持他的。在大舞厅里,只有艾洪一家人,这位老人披着一件军大衣式的灰色斗篷,看来他好像也曾有过这样的风光时刻,但他并没有格外怨愤,而是深知世事的沉浮变迁,眼看着浮华易手。他对我说,“奥吉,你穿上这套晚礼服帅极了,”他妻子蒂莉用她那双浅黑色的手捧住我的脸,吻了我,阿瑟也朝我微微一笑。他的举止风度具有异常的魅力,但这是在无意之间传递给你的。

随后我接待了哈贝·凯勒曼夫妇,他的太太是位像拨浪鼓似的瘦长的金发女人,挺着肚子,上上下下,一身珠光宝气。接着我又看到了五产和塞西。西蒙请他们来的动机不难明白,一是要向塞西炫耀一下他的成就,二是存心让五产在相比之下甘拜下风。可是塞西击败了一切。她穿了件前胸开得很低的上衣,一对乳房紧靠在一起,狡猾地运用她那女人的天赋,颇为得体地进行了挑逗。她话虽不多,但都说得悦耳动听。五产是来跟表亲恢复和好的。塞西已教会他把他那塞西亚人的头发梳得颇为别致,现在他的头发低垂在粗犷的前额上,丝毫也没有改变他眼中那种含带怀疑的笑意。那对野蛮的绿眼珠总是把他的心意暴露无遗。他也穿着一套晚礼服,他那粗大的躯体上穿着这套晚礼服,跟西蒙邀他来看的这种奢华排场颇为相称。因此,他露着深陷牙龈内的牙齿,泛着绿眼睛,对四周的人一个劲地咧嘴陪笑脸。塞西显然教导有方,教他要举止文雅——别忘了他曾在波兰土地上赶车搬运过相互厮杀致死的俄国人和德国人的尸体。她一直在教导他,但尽管如此,她仍然没能用自己的微笑和慢声低语,来阻止他摸她的后背和抚弄她。“怎么了,宝贝?”他一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