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5/18页)

“当然,”西蒙说,“他现在满意了。因为他知道了自己的地位。当初他挥动铲子时还不清楚,而是想知道。现在他知道了。”

西蒙为的是要让我看看,他在处理这类危急的事情时是多么恰当圆满,相比之下——因为懦弱胆怯——我是处理得多么糟糕。久辛斯基一开始闹事,我就本该把他压下去。可是我没有当机立断,不够勇敢,不懂得像久辛斯基这样的人,必须用手枪来镇服他,把他关进牢房,要是不打算让他变成斯蒂尔基尔德号上威吓众船长的叛兵的话。结论很清楚,我跟露西·麦格纳斯的事进程不快,就是因为有这些弱点。要是我敢作敢为,实际上成了她的丈夫,其余的就只是形式而已。可是我没有走上这关键的一步。为了爱情,我也许有可能这样做,但决不会以此来达到别的目的。

因此,我在煤场里的处境更困难了。西蒙老是给我添麻烦,既为了我好,也为了不让他自己不快。这阵子,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有多少大事能做,而且还千方百计找借口试验一番。最近,他有时在早饭时琢磨下一步新的策略,这也许使得他把全部心思扑在那些最基本的细节上,或者是那些以吨计的小笔买卖上;要不就只是稍微考虑一下大原则,把细节全都留给下属们去处理——只要他们(主要是我)可以信赖的话,他就会这样做。有时他又想做个有钱的耶稣会教士;或者是想凭个人奋斗白手起家;这最后一着是他最不坚定的想法,但却一直缠着他挥之不去。我对他说:“哦,可你不是亨利·福特[14],你毕竟已经娶了一位有钱的姑娘。”“可问题是,”他说,“你得受多大的罪才能弄到钱,得下多大的工夫。并不像阿尔杰[15]的书中说的那样”——这使我想起西蒙曾多么爱读书——“用一枚五分硬币起家,结果发了大财。可要是你搞到一笔钱,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来个孤注一掷?”不过这只是理论上的探讨,而且像这样的讨论,我们之间是越来越少了。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得从他那厌恶的眼睛中看出他的理论是什么,我在哪些地方没有符合他的理论,在哪儿没跟上,落后了,或者理解错了。

所以,那些日子我倒霉透了,在那种特殊心境里,有的只是煤场的形状,围栏的样子,煤堆,机器,磅秤窗,还有我司秤的地方那根有黑色刻度的黄铜长秤杆。这些东西,以及干活的人,买煤的人,来办事的警察,机械设备和铁路运输经纪人,推销员,全都钻进我的脑子里。我决不能报错价,算错账,或者在交易中出任何差错。咪咪·维拉斯有天夜里听到我说梦话讲到价钱,便跑到我房里来问我是怎么回事,就像在电话里交谈似的。到了早上,她把那些价格报给我听,结果一点也没错。“兄弟!要是你做梦全梦见这些,”她说,“那你的日子一定过得够戗。”要是我愿意的话,我真想坦白承认事情比这更糟,因为西蒙已打定主意要以最严厉的态度对待我,派给我的差使,难度不亚于取得赫斯珀里得斯[16]的金苹果,我不得不为煤渣的事跟管理员争吵,还得摆平他们,对他们贿赂,用啤酒巴结客户,跟经纪人争论运输过程中的损耗容许量,在一片喧嚷的银行里办理手续繁杂的存款,每个人都匆匆忙忙,脾气急躁。除此之外,遇上人手突然短缺时,我还得到小旅馆里去找装煤工,或者到麦迪森街的贫民窟里去求人帮忙。我甚至还不得不到陈尸所去辨认尸体,因为人们发现有个中枪死的人衬衣口袋里,有一只我们煤场的空工资袋。他们掀起他身上的那块粗糙发皱的裹尸布,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他的躯体黝黑僵硬,好像在盛怒中突然死去,双拳紧握着,两腿已经变形,嘴张着,像在喊叫什么,这就是我所看到的。

“你认识他吗?”

“这是尤拉斯·帕吉特。他在我们那儿干活。他出了什么事了?”

“他们说,是她的女朋友开枪打死他的。”他指出死者胸部的伤口。

“他们抓住她没有?”

“没有,他们根本没去抓她。他们从来不管这种事。”

西蒙所以派给我这项任务,因为他说我反正要开车接露西出去玩,在回家途中可以顺便办一办这桩事。回家后,我急急忙忙地换上衣服,只是洗了洗脸上、脖子上和耳朵上明显的脏处,别的地方都来不及洗了,从脚跟和脚上起,全都沾满煤场里的煤粉。就连眼角处也还留有我没擦到的黑乎乎的地方。我尽管肚子很饿,可是已经来不及吃东西,因为在陈尸所里花了不少时间,而露西正在等着我。外出办任何事我都没把车开得这么快过,在西大街和麦迪森街的交叉口上险些出了事,向下坡滑行了好长一段路后,我的庞蒂亚克打了转,结果尾部撞上了一辆电车。电车司机在四十码外就看到我了,连忙把车停在铁路桥下的斜坡上,所以撞得不厉害,只是把车尾灯撞碎了,没有发现其他地方损坏。骤然间聚拢来的人纷纷为我庆幸,每逢这种场合总会聚集起一群人的。他们都说我真是幸运,我对此付之一笑,急忙钻进车中,操起方向盘继续赶路。我得意洋洋地驾车到了麦格纳斯家,驶过黑暗的车道,来到尚有积雪的门廊前。我信心十足地吹着口哨走进屋内,把大衣往门内的凳子上一扔,衣袋里的那串钥匙发出悦耳的响声。可是,当露西的哥哥山姆递给我一杯酒时,我突然恍若回到了陈尸所,速度之快大大超过了我来时的车速——我这是空肚子闻到威士忌的酒味造成的——同时也回到了撞车的地点,这使得我沾满煤粉的双腿虚弱发软,无力站住。我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露西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山姆像乙级影片里的主人公一样走到我跟前,他毕竟还是担心,生怕他那位逗人喜爱、乳峰高耸、布娃娃似的妹妹委身给一个孱弱的人。与其说是同情,还不如说是出于这种关心,他俯身望着我,他身上的那件条纹晨衣紧绷在他的臀部。

“我脸色苍白?”我强打起精神说,一面抬起头,“也许是因为我没吃东西吧。”

“哎,真傻。多久没吃了?哟,都九点钟了。”她打发山姆去厨房向厨子要块三明治和一杯牛奶来。

“我还撞了车——差一点出事。”山姆走后,我对露西说,跟她讲了事情经过。

我猜不透是哪种念头在她脑子里占了上风,是深切的关心,还是突然产生的顾虑,认为我是个约拿[17]——眼下我还是个令人愉快的情人。她的预见能力训练有素,每当她需要运用它时,比如在目前,她一定看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即使不是苦难的深渊,也将是厄运不断。“车子损坏得厉害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