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7页)

“我现在已经不写那一类文章了,”他说,“我专门给尼柯莱狄斯写稿收入更多。”尼柯莱狄斯是莫尔顿撰稿的那份低级黄色杂志的编辑。“上个月有人请我去采访托洛茨基我都没去,我情愿为尼柯莱狄斯写稿。而且每期都得赶写出来的长篇连载,已经弄得我筋疲力尽了。”

我觉得莫尔顿满腹经纶,实际上他什么都能说,不管什么话,他只是在等待开口的机会。

“不过你以前确实是给杂志撰稿的,”西亚说,“你可以教我们怎么写。”

“我想马奇先生不是作家吧。”

“不是。”我回答说。

他这是想要打听我的职业。我猜想他知道我没有任何职业,没有一个对这些老于世故的人说得出口的职业——因为当时我以为他们个个都见多识广,身世不凡。莫尔顿冲着我微微一笑,不无善意。他的眼圈布满深深的皱纹,相貌极像从前我所住地方的一个胖女人。

“不过如果我不行,必要的时候伊基也许肯帮忙。”

莫尔顿跟伊基是朋友,不过人人都知道他的这个建议是在开玩笑,因为伊基专为《野蛮博士》和《丛林历险》那类杂志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除此之外,他别的什么也写不出来。

我喜欢伊基·布莱基。他的真名叫古莱维奇,可这个名字没有那些高傲的盎格鲁—撒克逊勇士的名字那么气派,因此古莱维奇也就弃而不用了;而打从他完全叫做伊基的时候起,布莱基这个姓也就从来没有真正使用过。他有一副真正台球房人物的外表。这家伙顾自缩在角落里喝酒,已有点摇摇晃晃,昏昏然,他穿一件流氓气十足的紧身运动衫,脚上是一双从中国商店买来的纳底便鞋;他身材瘦削,但脸色红润,有点发虚,绿色的眼珠上布满红丝,嘴巴大如青蛙,颈前的皮肤又皱又脏,胡子只是稍微剃了一下;他声音沙哑,说的话别人只能听清一部分。他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个小毒贩或者是小流氓,只有那些老于世故、善于阅人的人才会认定他并不是那种人物。他是个外貌极易让人引起误解的人。

至于年轻的塔拉维勒,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他才好。显然,他一直在用衡量的眼光仔细打量我,使得我注意起自己的仪表来,我晒黑的脸和无拘无束的头发。我觉得自己有点傻里傻气,不过我也得承认,我同样仔细地打量过他。我的阅历还不够,对这个老跟外国游客尤其是女人混在一起的当地年轻小伙子,还没有起疑。这种人物在享有历史盛名的地方都有,在佛罗伦萨的吉利咖啡馆门前,或者在卡普里岛缆车铁道站附近,就有穿着紧身裤的小伙子在等待荷兰姑娘或丹麦姑娘交朋友。不过,要是我真的那么有经验的话,我对塔拉维勒可能就看得不大准了。他是一种混合型的人。他长得很英俊,看上去活像电影明星雷蒙·纳瓦洛,既温文又高傲;据说他的职业是采矿工程师,但从未得到过证实,不过他不需要工作,他父亲很有钱;塔拉维勒是个运动员。

我告诉西亚说,“我觉得那个小伙子不太喜欢我。”

“唔,那又怎么了?”她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我们只不过从他父亲那儿租马罢了。”

开始,我们用驴子驮卡利古拉,虽然它蒙着头,在鞍上站得稳稳当当,可驴子吓得弓着背,竖起鬃毛。后来我们又试着改用马驮,马也吓得瑟缩不前。西亚把卡利古拉递给我,马便折腾起来,我根本坐不稳身子。西亚自己也不见得更成功。最后,老塔拉维勒牵来一匹老马,它曾经历过萨帕塔[8]叛乱,在游击战中受过伤。这匹灰色老马似乎适合在斗牛场中由持矛斗牛士乘骑,并在斗牛时被牛角抵伤。但它跟鹰相处得极好。我心里暗暗自语,它让鹰站在它背上,有着更大的悲惨,是无可奈何。这匹马叫比兹科乔,尽管它还能爆发出一点速度,但一般情况下,很难使它加快它那慢悠悠的小碎步了。

我们先把鹰带到镇外一块开阔地上进行练习。在坟场边的地上,偶尔还能看到尸骨,沿着白色墓壁盛开着芬芳的野花。我骑着踏着小碎步的老灰马走在最前面,鹰站在我的手臂上;接着是骑着另一匹马的西亚;杰辛托穿着自己那件白色睡衣,骑在一头毛驴上,走在最后面,他的两只黑黝黝的脚离地不高。我们经常碰到出殡的行列,葬埋的往往是小孩,头上顶着小棺材的父亲时常走得偏离大路——整个送葬行列包括乐队在内也是如此——两撇蒙古式的长长八字胡,粘在粗野的鼓起的嘴上,他的眼睛就像弄脏的牛奶,尽管在敌意中含带悲伤,在走过时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卡利古拉。“快看,快看,快看——鹰,鹰!”[9]我们就这样经过一排排在热浪中风化的白色石碑墓壁,铁钉般尖利的荆棘,四散的尸骨,死者遮丑的褴褛衣衫,还有那死于热病、埋在地下的儿童。

我们爬上高坡,远远望去,下面的小镇半掩在如画的景色之中。我们在那儿训练卡利古拉,教会它在行进中起飞。它学会这一本领之后,西亚对它的信心全都恢复了。我们的训练确实很有成效。它立在我的手臂上,我不停地鞭策老比兹科乔加快步伐,鹰用爪子紧紧地抓住我,透过防护手套抓痛了我的手臂。我为它除去头罩,拉开转环——做这些时,我不得不放下缰绳,用两膝紧紧夹住马肚——卡利古拉就腹部一挺,呼啦一下展开巨翼,开始腾空而起,几天工夫,比兹科乔便习惯了。一天早上,我们便出发去捕捉大蜥蜴,心情非常激动,杰辛托随我们一起前往,由他先把蜥蜴赶出岩洞,我们跟着下到山腰它们栖息的地方。那儿酷热闷人,岩石间散发出一股腐臭,由于雨水酸性的腐蚀,岩石已变得松软,被侵蚀出无数洞穴。蜥蜴的个头果然大,带有很大的脊鳍——古时的膜。这儿弥漫着一股蛇的气息,我们置身在酷热的绿色毒物和青白色的栀子花之间,恍若进入了蛇的时代。我们等待着。杰辛托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长杆子朝草丛捅着,因为蜥蜴生性凶猛。突然,我们发现我们上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有一只大蜥蜴在探头张望。可是,当我朝它一指时,只见它那像伊丽莎白时代服饰的头便一闪不见了。我从未见过像蜥蜴动作这样快、这样大胆的动物。像鱼一样只凭身体两侧的扭动,它们就能从任何地方、任何高度一跃而下,它们的肌肉也像鱼一样非常结实有力,它们飞跃时的姿势真是优美极了。我真感到惊奇,它们跳下时居然没有摔得粉身碎骨,而且一着地后停也不停立刻就能飞跑。它们的速度比野猪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