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5/7页)

我为西亚捏着一把汗。我知道她心情十分激动。地势陡峭,根本没有多少可供转身回旋的余地,可是她却拨转马头,策马冲去。我架着沉重的鹰,老灰马虽然勇气可嘉,懂得大胆冒险,可是转身不灵,跑得不够快。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我听到的比看到的多。

“西亚,”我高声大喊,“看在老天爷分上,千万别这么跑!”

可她正朝杰辛托吆喝着什么,同时挥手示意要我做好准备。她打算把蜥蜴赶到没有草木掩盖的石坡上。它们飞蹿时,颜色多变,看上去时而银白,时而土黄,时而青灰,时而铜绿。最后她打手势叫我摘掉鹰的头罩,松开皮带。我开始在马背上东倒西歪起来,比兹科乔踏着松动不平的乱石顺坡而下,卡利古拉紧紧地抓住我。我解开抽绳,摘掉头罩,拉开转环,鹰便腾空而起,振翼飞向山腰密云深处,再次扶摇直上,冲向高高的蓝天。它盘旋到相当的高度,在高空等待着。

西亚跳下马背,抢过孩子手中的杆子,用它横扫茂密的草丛灌木,打下了无数肉色的鲜花,落进如波浪起伏的蕨类植物之中。她一边还高喊:“快出来!”这时,一只大蜥蜴飞快地逃下岩石。卡利古拉看到了便猛扑了下来。它那身黑色羽毛犹如盔甲,一团黑影迅猛地从天而降。与此同时,蜥蜴也往下一跳,东奔西闯,拼命逃窜。在卡利古拉下扑时,逃得更快了。为了避开鹰的利爪,它左躲右闪,竭力不让腹部受到那团紧逼着的黑影的伤害,所以它飞快地逃窜着。我看到了两副凶相毕露的狰狞面目。当卡利古拉用脚踏住蜥蜴时,蜥蜴张开了那尖角形的大嘴,像条盛怒的蛇,一口咬住了鹰的脖子。见到这一情景,杰辛托大叫了起来,西亚的叫声则更尖。卡利古拉使劲摇晃着,不过只求挣脱出来。蜥蜴掉到了地上,飞快地逃走了,在岩石上留下了血迹。西亚大叫,“追上它!它跑了!”但鹰并没有追下山坡;它降落在地上,站在那儿不住地拍打着翅膀。直到蜥蜴逃窜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它才收起了翅膀。它没有飞回到我身边。西亚冲它破口大骂:“你这该死的胆小鬼!你这臭东西!”她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朝它扔去,可她没有扔准,石头从卡利古拉的头上飞过,它只是抬了抬头。

“住手,西亚!看在老天爷分上,住手!它会啄掉你的眼睛的!”

“让它过来试试,我空手也能杀了它。让它过来呀!”她已激怒得失去理智,两眼凶光毕露。我看到她这副模样,双臂都软了。我想拦住她不让她再扔石头,但没能拦住,便急忙跑过去解下猎枪,以作防备,同时也免得被她取走。这次她又没能击中,不过落下的石头离鹰很近。这时卡利古拉展翅飞起。它飞起时我心里暗想,再见了,鹰!它可以飞往加拿大或巴西。西亚拉扯着我衬衣的前胸,伤心万分,眼泪汪汪地哭喊着:“我们对它白费工夫了,奥吉。哦,奥吉,它太不中用了。它是个胆小鬼!”

“也许那东西把它给咬伤了。”

“不,它见了小蜥蜴也一样。它害怕了。”

“可是它飞走了,跑了。”

“跑到哪儿去了?”她四处张望,可我想她满眼泪水,没法看清。我也摸不准它在天空的什么地方。

“我真希望它飞到地狱里去!”她气得发抖说。她满脸通红,气的是它骗了人。它看上去那么凶狠威猛,其实并非如此,在这外表之下是另一颗灵魂,“要是它能飞那么高,会受伤吗?”

“可是你朝它扔石头,”我说。我觉得感情又在作怪了,因为它是在我手臂上驯服的。

是啊,尽管人性和野性已掺和在一起,但还是难以接受野性的这般对待;就像在喀耳刻[10]的院子里拥抱奥德修斯和他部下并向他们哭诉的那些野兽一样。

我们黯然回到家中,打发杰辛托把马送还塔拉维勒。西亚肯定连从马棚走回家的劲头都没有了,而且现在我也不想离开她。我们刚一进内院,就听到厨娘的叫喊声,她正抱着孩子匆匆奔进厨房。原来卡利古拉正在小棚屋顶上来回走动。

我对西亚说:“瞧,鹰在这儿,它回来了。你打算拿它怎么办?”

她说:“我才不管哩。我也不想对它怎么样。它是为了吃它的肉才回来的,因为它太胆小了,自己不会猎食。”

“我不同意。它回来是因为它觉得自己没有错。它只是不习惯被它捉住的动物跟它搏斗。”

“你把它喂了猫我也不管。”

我从炉子旁的筐子里拿了几块肉出去找它;它飞回到我的手上,我给它戴上头罩,扣上转环,然后把它放回到水箱上,它那阴凉的栖息处。

过去快一星期了,只有我一个人照顾它。西亚的兴趣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她布置了一间暗室,着手冲洗她在途中拍摄的照片。卡利古拉完全留给我一人照管;我独自在院子里训练它,摆弄它,就像只身一人划着一只大救生艇。就在这时候,我患了痢疾,闹肚子,因此见它的次数比平时多。医生给我开了止泻药,嘱咐我暂时别喝龙舌兰酒和镇上的水。那带有烟味的龙舌兰酒也许我喝得稍微多了点,这种酒要是你不适应的话,会使你撑不住的。

可是,从高尚的追求中败退下来,对每个人都不利。西亚躲在暗室里干自己的活,整幢房子变得死气沉沉。要是你想到心里有着多大的失望和多大的愤怒的话,死气沉沉这个字眼也许用得不够恰当。卡利古拉没人照顾,我在床上也躺不安稳。单单由于饥饿,便会使它变得相当危险,暂且不说它通人性的一面了。

在壁炉旁一堆生火用的废纸下面,我发现了一本厚厚的书,虽然已没有封面,但内文完好无缺。其中包括康帕内拉[11]的《太阳城》、莫尔[12]的《乌托邦》、马基雅弗利的《谈话录》和《君主论》,还有圣西门[13]、康德、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长篇摘选。我已记不起这本选集是哪位天才人物编选的,不过它确实洋洋大观。连下了两天雨,我便埋头读书。潮湿的木头不易烧着,我扔进整捆有松香的山松,使火烧得旺些。天下着雨,不适合卡利古拉飞行。我站到厕所间的马桶上,把肉塞进鹰的头罩喂它,以便能尽快赶回去看书。我看得完全入了迷,忘记自己是怎么坐的,站起来时两条腿都麻木了,书中那些大胆的设想和推测,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很想跟西亚谈谈这本书,可她一心在忙着别的事。

我问:“这本书是谁的?”

“这只不过是一本书,不知是谁的。”

“不过,这本书内容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