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6/7页)

看到我已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事做,她非常高兴,可是对这个话题丝毫不感兴趣。她用一只手捂住我一边的脸,吻了吻另一边。然而这只不过是打发我走开。我走进花园,在雨中舒展了一会身子,掠过墙头瞥见老费奥里正在自家的凉亭里抠鼻子。

然后我回屋穿上橡胶雨衣,因为我极想找个人聊聊。西亚要我去给她买些相纸,这正好让我得以跑上一趟。我迎着淅沥的小雨,走下宽阔的石头台阶,途中看到一只粗毛长腿的猪躺在沟里的红泥里,一只小鸡站在它身上啄虱子。欢乐酒吧那边传来留声机唱片放出的歌声:

人间世事知多少金钱爱情永不老[14]。

接着又放出《夫人的宝石》中一首缠绵悱恻、节奏缓慢的歌曲,是克劳迪亚·穆齐奥或加利—库尔奇[15]所演唱。艾丽诺·克莱恩原来有这张唱片。我听了心里颇为伤感,虽然情绪并没有沮丧。

当我穿着雨衣经过大教堂时,看到门口有几个乞丐披着毛毯,全身都湿透了,露着残肢。我给了他们一点零钱;反正这钱是史密狄的,我认为应该分点给别人。

有人在欢乐酒吧的二楼花廊上叫我,还砰砰砰地敲着畅饮牌啤酒的白铁皮盾形商标,以引起我的注意。原来是威利·莫尔顿。他喊着:“快上来!”我欣然遵命。

除了伊基,和他一起在座的还有两个人。起初我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男的将近五十岁,不过举止显得比这年轻,是个干瘦的高个子。不过先引起我注目的是那个姑娘,他们只介绍说她叫斯泰拉。我很高兴见到她,就容貌来说,她压倒了这屋子里的一切,人、畜和花草。她的五官从脸面上隆起得恰到好处,她那双眼睛,我想我得说,真是含情脉脉。见了她让我异常高兴,这是自然的了。我想,革命党人凭摸行人的手来断定他们是平民还是贵族,你在恋爱期间同样也可以用这方式来进行鉴别。斯泰拉是这个叫奥立弗的男人的女友。奥立弗打量我时虽然表面上显得很泰然,其实心里疑虑重重。这就是人矛盾的地方,他故意要使自己成为嫉妒的对象。

没过多久,莫尔顿便点破真情,我已不是个单身汉。“嗨,博林布鲁克[16]。”他说。

“是谁?我吗?”

“当然是你。你不能长得一表人才而没有一个显赫的姓。我第一眼看到你,心里便一震,对自己说,这个人应该是博林布鲁克,即使他并不是的话。你不介意,对吗?”

“谁会介意做博林布鲁克呀?”

每个人,根据各自不同的想法,都报以诙谐的一笑,有的怀有恶意,有的出于同情。

“这位是马奇先生。博林布鲁克,你的大名是什么?”

“奥吉。”

“西亚好吗?”

“很好。”

“我们最近不大见到你们俩。一定是那只鹰让你们忙得够戗吧。”

“是的,我们很忙。”

“你们开着旅行车到这儿时,我看见你架着鹰出来,我对你真是羡慕极了。当时我正坐在这儿,全看见了。不过我听说它很不中用。”

“谁说的?”

“哦,到处都在说它败下阵来了。”

是那小混蛋杰辛托!

“是真的吗,博林布鲁克?那只威风凛凛的鹰是个窝囊废?它生性胆小?”

“哼,”我回答说,“全是胡说八道!鹰还有什么不同的?它们的本性都是一样的。鹰就是鹰,狼就是狼,蝙蝠就是蝙蝠。”

“你说得对,博林。我得说,就连咱们人也是如此,一个个都很相像。不过同样的,正因为有那些不同之处,才有意思。所以你那只鹰到底怎么样?”

“它对这种狩猎方式还不熟练。不过很快就会熟练起来的。西亚是个出色的驯鹰手。”

“这我不否认。不过要是它生性怯懦,那肯定要比那种真正剽悍强劲的容易训练得多,不久前就有过这么一只真正能捉蜥蜴的。”

“卡利古拉是一只美国兀鹰,是最强悍最凶猛的那种。”

我当时还不知道,当你进行一项壮举时,人们多么希望你不会成功,要是成就微不足道,其他大部分都失败了,有些人会多么高兴。我也要借此为我读过他们作品的多位作家感到不平。

“奥立弗是杂志编辑,”伊基说,“也许它需要你们驯鹰的稿子。”

“是哪家杂志?”

“《韦尔摩特周刊》。”

“是的,我们是开车出去度假的。”这位奥立弗说。

他外表看上去有几分傻气,脑子不行,嘴唇很薄,养有小胡子,脸上满是疙瘩。显而易见,他是个贪杯的酒鬼,而且相当自负。他只是最近才出头。莫尔顿告诉我有关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是在一两年前你让奥立弗去你家,就有衣服被他偷去当掉买威士忌喝的危险,最后听说他住进了精神病院,用胰岛素治疗精神过度紧张。不料他竟来到此地,衣着极其讲究,开着一辆崭新的敞篷汽车,还携着一个女人,据说是位女演员。而且他确实是《韦尔摩特周报》的编辑。在谈到这个杂志时,他现在说:“我们主要对政治性文章感兴趣。”

“哎,我的天,乔尼,别跟我来这一套,说什么你们的杂志全部那么正经——全是政论时评。它一向都不是那样。”

“现在换了新老板,一切都不同了。你知道,”他说,并且改变了话题,想说什么不难预料,“上个星期我写了自传,就在我们出发之前。花了一个星期的工夫。儿童时代一天,少年时代一天,其余的五天之内一口气写成。每天写一万字。下个月就出版。”他一讲起自己,竟变得如此兴致勃勃,得意洋洋。一时间他似乎显得身强力壮,容光焕发。但话题一离开他本人,他便故态复萌,成了个鄙陋之人。

斯泰拉说:“我们住在卡洛斯五世大饭店。跟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吧。”

“是呀,为什么不去呢?”奥立弗说,“我们应该利用这个机会,旅馆的价格这么贵。我们至少可以坐在花园里。”

我还是抽身走了,因为听了莫尔顿的一番挖苦后,我真的对那只鹰越来越生气了。我原以为卡利古拉的失败会令我高兴,可奇怪的是结果情况并非如此。以前,它干扰了爱情,现在它一败涂地,造成的危害更大。突然之间,西亚和我都显得无所适从,我感到迷惘困惑,不知所措。纯情不能保持,这是怎么回事?我意识到,我是在一个特殊的时刻,遇到那本有关乌托邦的大书中的作者们的。在这些凭着希望和艺术所构思的理想境界里,你怎么能忽视人也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或者断定你一定能保持住这种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