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7页)

西亚喝完咖啡,要我多加保重,然后戴上她那顶有铜眼孔的宽边帽,出门朝马走去。我通常都到门口看着她上马。她那十分自信的身躯,坐在马上显得有点沉重。她已不再问我是否要她留下陪我,只是劝我下午出去散散步。我答应我会尽量那么做。

莫尔顿和伊基前来看我。莫尔顿说:“博林,你的样子看起来够戗。”因此,我为自己的状况更感伤心,情绪坏透了,心里觉得尽是不祥之兆。

奥立弗的女朋友斯泰拉,当我隔着花园的墙头跟她谈话时,她也有同感,说我的气色不太好。我发现她好像也满脸阴云。这些日子,我喝了不少龙舌兰酒掺柠檬水,我邀她过来同饮,她婉言谢绝了。她深表遗憾地说:“我真希望能如愿。也许有一天我会过来。我也很想跟你谈谈。可是你知道,我们可能要搬出卡洛斯五世大饭店了。”这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打听原因,瘦削的奥立弗便跨过花坛,他那马似的脚踝上露出扎着吊袜带的丝袜,他那张通红的小嘴上挂着愠意。他把她从墙边带走,连个招呼也没打。

他出什么事啦?

莫尔顿说他吃醋了。

“她说他们要搬出旅馆了。”

“是啊,奥立弗租下了那个日本人的别墅。那日本人回长崎去了。奥立弗说卡洛斯五世饭店里的女侍们对斯泰拉说长道短。因为她们知道他们俩没有结婚。要是我有个像她那样的姑娘,我才不管那班老婆娘胡扯些什么哩!”

“可他为什么要在这儿住下来呢?他不是在纽约有家杂志社要照应吗?”

“他是从墨西哥遥控的。”伊基说。

莫尔顿说,“胡说八道!他是因为处境不妙才跑到这儿来的。”

“你想他会是盗用公款吗?”伊基惊愕地问道。

莫尔顿看上去似乎知道得不少,但他觉得不便多说。这头大屁股的驴子。他那肥胖结实的大肚子上,绷着一件印有菠萝图案的衬衫。他甚至对自己在阳光下落下的那幽灵似的身影感到羞愧。他的眼睑上布满褐色的污斑,就像他那吸烟熏黑的手指一样。他还有眨眼的习惯。

“吉普森说,他听说奥立弗为了斯泰拉要在那别墅举行一次盛大晚会,让卡洛斯五世饭店里的那班老妖婆们看看。”伊基说。

“他想让大家都看看,要人们对他的成功佩服得五体投地。凡是认为他只不过是个国际乞丐的人——其实当时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认为如此——现在都要出丑了。好家伙!人们仍跟他离开时一模一样,而他回来却变得轰动一时,博得他们的称赞。他也已周游过世界,只是他不知道,因为他喝醉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奥立弗在外蒙古的一间小棚屋里,身穿棉军装的大兵们看到他醉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中,不省人事。莫尔顿喜欢揭露病态可怜的事物和废物,这是世界上到处都有的共同现象,只有消遣作乐才能使人得以忍受,所以他专心致力于逗乐。所有这些人,全体侨民,都是如此。

啊,他们到别墅来看我,可半小时后,莫尔顿就无话可说了。他们已经踩灭了十几个烟蒂,莫尔顿开始露出腻烦的神态。他已看遍了我们聚坐的这个角落,他干坐在那儿,神情异常懊丧。

“博林布鲁克,”他说,“你不必因为头上裹着绷带就一直待在家里。到教堂广场去吧。我们能在那儿遇上些熟人,或者是玩玩弹子机。走,博林,上马!”

“对,走吧,博林!”

“没你的事,伊基。回家去。尤妮斯会因我让你放下活儿冲我大发雷霆的。”

“可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婚了呢,伊基。”我说。

“他是离婚了,可他老婆还用一根链子一直拴着他。她逼着他在家照看孩子,自个儿却跟新丈夫在外面玩乐。”

我们来到欢乐酒吧,坐在可以俯瞰广场的长廊的鲜花丛中。这些在较凉天气里开放的鲜花,色泽都比较朴素。只有圣诞节的明星一品红除外,它那天鹅绒般的尖尖花瓣向外伸展,最为悦目。这些花儿身不由己,任人摆布,对时间也无可奈何,可是它们那么美丽,使那堵毫不起眼的墙壁大为增色,这一点令我深有感触。我也看到那只小蜜熊在方笼子里以各种方式在活动,时而倒挂,时而倒行。在这险象丛生的深渊里,你必得伸屈自如——除了睡眠的时间外,千万不要打瞌睡。

莫尔顿坐在那儿,继续挖苦着伊基,尤妮斯收到纽约寄来的支票,要伊基管账。可伊基对理财一窍不通,他只知道拿钱去逛妓院,他的钱便被妓女们骗个精光。一说起他在妓院里妓女们中间寻欢作乐的事,伊基总是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绿眼睛,张着青蛙似的和善嘴巴,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尤妮斯需用那钱养孩子。要不,我早把那钱在打牌中输给你了。威利气的就是这个,他没能赢到我的大钱。”

“去你的!要不是我看到吉普森在这儿花你的钱,花他从尤妮斯手里弄来的钱,这关我什么屁事?”

“嗨,你这是胡说八道!他自己有的是钱,他祖父曾去过非洲探险。这可不是瞎说的。”

为了能接近自己的女儿,一个宠坏的黑发小姑娘,伊基跟他的前妻住在同一幢公寓里。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保护她和女儿不受吉普森的欺侮。我觉得伊基大概依旧爱着尤妮斯。

我现在经常跟伊基和莫尔顿一起四处溜达。由于我住的屋子里空寂无人,由于门廊里的蛇越来越多,由于我的身体还没有强健到能陪西亚出猎,但又不是虚弱到不能走动,由于我既怕骑马又怕打猎,由于我实际上正处在我生活道路的分岔口,所以我拖延耽搁,停步不前。除此之外,我对莫尔顿、伊基以及其他侨民发生了兴趣,我没法抵御他们的吸引力。我很快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不过对他们的烦厌也很快随之而来。

要知道,奇怪的是当你一早醒来,你所看到的那淡金色的晨曦,在白昼的威力把它从你眼前夺走之前,是那么飘渺,而又那么强烈。然而,就天空本身而言,总觉得这些影响没有理由非得变成像它们那样消沉、焦躁或可笑不可。

坐在石榴树下的木长凳上,伊基要我帮他解决写作中的难题。他的一篇短篇小说搁浅了,他得找出一个情节的发展方向。小说的故事是这样的:海滩上有一个被降了级的海军少尉,他已沉沦为酒鬼。有个混血儿水手怂恿他把一批劳工偷运到夏威夷。可是他发现那些移民劳工中有间谍,于是他身上原先的那个美国军官又复活了,他打算把他们一个不漏地全部交给当局。可为此他不得不先跟那个水手搏斗一场,因为那人现在已对他起了疑心。伊基为他的这篇作品在绞尽脑汁,我则赤着脚去弄龙舌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