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5/7页)

因此,我在这座镇上没有看到任何我所熟悉的东西,除了勾起一些回忆之外——例如那些俄国人便使我回忆起劳希奶奶。

直到有一天,那天四周非常平静,我正坐在教堂的一张长凳子上,抚弄着一只要钻进我腋窝的小猫,这时突然有几辆大轿车开到教堂前停了下来。这些车子虽然老式,但是功率强大,很结实,好像有铸铁部件,长长的车头,有着欧洲豪华车的低车身。我立刻想到,中间那辆车里一定有位大人物,因为保卫人员纷纷从另外两辆车上下来。我感到奇怪,是什么人身份如此重要而又如此落魄。来人中有两名墨西哥警察,他们耀武扬威,对自己那身警服颇为得意。他们立刻把衣服拉得笔挺。不过保镖都是欧洲人或美国人,穿着皮茄克和护腿套裤。他们都把手按在枪套上,神情非常紧张。依我看来,他们连自己职业的起码知识都不懂。我这样评判,是因为我在芝加哥多次见识过真正的大场面。

那天天气凉爽。我穿着西亚在瓦巴希大街给我买的那件口袋多、在荒野里可以使你得救的厚茄克。不过我拉开了拉链,因为当时我正坐在太阳底下。小猫在我的臂膀下面用鼻子拱着,用爪子挠着。我一面自得其乐地抚摩着它那细柔的腰身,一面观望着。现在一切都已部署停当,只看是什么人从中间那辆大轿车里出来了。一个副官模样的点了点头,一个保安伸手去拉门把手,他显然不知道怎样开车门,在这令人尴尬的时刻,所有的人都傻乎乎地站着,直到对面的另一扇车门被不耐烦地砰然打开,车内的老式皮坐椅垫子很厚,几颗有外国发型、外国眼镜和外国胡须的脑袋从擦得洁净明亮的玻璃窗内朝外探望。座位上放着一个公文包。我想,我认为这种公文包带有政治色彩。其中有个人微笑着亲切地朝车里说了几句,接着那位主要人物便跳下车来,他精神抖擞,活力充沛,温文尔雅,目光敏锐,留着一小撮尖胡子。他的举止训练有素,没有浪费注意力去观看教堂的正面。他身穿毛领短大衣,戴着大眼镜,面颊似乎有点柔嫩,但这丝毫也没有减弱他那副苦行僧的模样。我朝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后,不觉心中猛地一惊,我认为他一定是从墨西哥城来的俄国重要流亡分子托洛茨基。我的两眼瞪得更大了。我一向认为,我这一生决不会一个大人物没见到就这么过去。奇怪的是我一想就想到艾洪,他一辈子困坐在轮椅上,只能看到报刊上刊出的人物,只见到偶尔路过的人。我兴奋极了,急忙站起身来。乞丐和流浪汉已经以中世纪的时尚聚拢来,骗钱的、要饭的和其他讨乞的都纷纷解开绷带纱布和破衣烂衫,露出他们的断肢伤疤和招财惯用的苦难。托洛茨基扬起头,打量了一下这座宏伟壮观的教堂,便举步跳上台阶,匆匆步入教堂,他那一跳几乎看不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接着,他身后的人也都一拥而入。手提公文包的人——我从前在芝加哥认识的那些激进组织的成员也总是提着这种公文包——一个发式像女人的彪形大汉,几个模样古怪的保镖,不少拄拐杖的瘸子和嘴里哼哼乞讨的乞丐,一群真像他们自己说的半死不活的人,全都拥进了黑洞洞的教堂。

我也想进去看看。我被这位了不起的名人搅得心情激动。我相信他之所以使我这般激动,是由于他那一瞬间留下的印象——不管他乘的是多么老式的汽车,他的随员是如何古怪——他使你感受到巨星的指引,最崇高的思想,用最普通的词句阐明人间最深奥的道理。要是你也和我一样,潦倒到远离高高在上的明星,漂泊在不同的航道上,只是在浅水湾里划着小船,从一个蛤耙爬到另一个蛤耙,一旦看到深水的汪洋,内心当然是格外激动的。他是一个流亡的伟人,比一个地位已经确立的伟人更伟大,因为我认为,流亡是坚持最高原则的标志。所以我欣喜若狂,弄得我仿佛有把扫帚在脑袋里乱搅,这才使我想起自己头上还裹着绷带,我应该平静下来。我站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直到他走出教堂。

我给你讲这一切是因为其中一个保镖是我的老朋友——赛维斯特,他曾经是明星影剧院的老板,阿穆尔技术学院的工科学生,咪咪·维拉斯姐姐的前夫,也曾当过地铁公司的雇员。尽管他一身西部打扮,我还是能认出他来。啊,天哪!他那模样有多严肃、忧郁,他看上去多么认真负责,可又多么困惑迷惘!他也跟别人一样,腰间佩着一支手枪,裤子的臀部又肥又大,圆滚滚的大肚子凸出在皮带上面。我朝他一个劲地喊,“赛维斯特!喂,赛维斯特!”他瞪眼望着我,仿佛我过于冒昧,看来他也感到奇怪。我高兴极了,脑袋里咚咚地响个不停。我又笑又激动,涨得满脸通红。我见到他真是太高兴了。“你这傻瓜,赛维斯特,你难道连我都不认识了吗?我是奥吉·马奇呀!你干吗站在那儿不理我?我不至于变化有那么大吧,是吗?”

“奥吉?”他问道,阴郁冷漠的嘴唇微微一笑。他的问话是在嗓子眼里支支吾吾发出的。

“当然喽!是我,你这傻瓜。天哪,你怎么会来这儿的?你身上带着家伙干什么?”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嗨,咱们倒真会闯荡。你的脑袋怎么啦?”

“我从马上摔下来了,”我回答说,虽说见到他我很高兴,我还是在心里迅速考虑了摔下马来的种种说法,使得它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不完全是真情。然而他没有问,这使我感到惊奇。现在我就不会感到那么惊奇了,因为我对人们会多么全神贯注有了更深的了解。

“啊,见到你真高兴,赛维斯特。你怎么干起这一行来了。”

“这是委派给我的任务——你问这是什么意思?他们需要有技术知识的人。”

技术知识!我还在为遇见他高兴得大笑,对此我也不妨一笑置之。可怜的赛维斯特,竟胡诌出这么个技术人员的故事。算了,不管我们这次见面说的是什么,反正说的都不会是真话。我自己就已经编好了一个故事,万一他问我,我就以此作答。事情就是这样。要是你能把一天之内的日常谎言变成淤泥,那就能把亚马孙河填平一百英里,甚至漫过两岸。不过,谎言是决不会造成这种情况的,它会四下散开,就像土豆里的氮一样。

“是吗?”我说,“你一直跟着托洛茨基。我想,你跟他很熟,是吗?这真太棒了。我真希望能认识他!”

“你?”

“哦,我想我大概不配。他人怎么样?你看我能不能至少见他一面,赛维斯特?你可以给我引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