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6/7页)

她的神色非常难看,那双黑色的眼睛中闪烁着的并非友善的目光,她的脸色十分苍白,鼻孔也像是染上什么病,吸进了她所说的什么毒气似的。每逢她心情不快,那些动物跟动物制品、牛皮椅子、干草中瑟瑟作响的毒蛇、满身粗毛带角的牲畜,一切凡是有理由存在的东西,似乎都变得无趣、无用,令人难以忍受,只是一堆杂七杂八的废物。她看上去疲惫不堪,脖子上青筋毕露,双肩耷拉着。她甚至连身上的气息也不对劲。她浑身上下都被可怕的妒忌心所控制;她极想而且急需整治我。

出于某种原因,我以为这种局面很快就会过去。但同时我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我说,“你完全不能想像会不出事,对吗?你一定会这样认为,因为我们整天都在一起,当然也就一起做爱了。”

“唔,也许这有点不合情理,”她说,“但不管合不合情理,你敢对我说真没干那事?你敢吗?”

我迟迟疑疑地正打算说出来,因为看来已非说不可——而且我觉得自己糟糕透顶,我这张说谎的脸上连斯泰拉留下的味儿都没洗掉——可是西亚止住了我。她说:“不,别说了,你说来说去还是那老一套。我知道。别要我再想像了。我已经想像过一切。别指望我做个超人。我决不想试。这已经够让人伤心了,已经远远超出我自以为能忍受的程度。”她没有泪如泉涌,而只是像突然间天昏地暗,那泪珠只是黯然地噙含在她的两眼之中。

我的强硬态度仿佛突然被这股激涌的热流软化和融化了。我说,“我们别吵了,西亚,”并朝她走上前去,但她闪开了。

“你应该留在她那儿。”

“听我说——”

“我说的是实话。你现在对我一片柔情,不出十分钟,你也会对她这样;再过十五分钟,你又会跟另一个荡妇泡在一起;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你是怎样跟那个姑娘勾搭上的?这才是我想知道的。”

“怎么?我是通过莫尔顿介绍认识她和奥立弗的。”

“那她为什么不请求你的朋友莫尔顿帮忙?为什么要找你呢?因为你跟她眉来眼去,一直在调情。”

“不,她挑上我是因为我有同情心。她知道我跟你的关系。她一定认为我比别的人更能理解一个女人的处境。”

“这不过又是你常常信口胡说的谎话。她挑上你是因为你是那么乐于施舍。”

“哦不,”我说,“你弄错了。只是因为她当时处境危险,我才同情她。”不过我当然记得,在橘林里交谈时,有那么一种感觉侵扰激动着我身体的一个要害部门,使我不能自制。西亚显然对此已有所觉察,这让我感到颇为吃惊。早在芝加哥时,她就曾经预言,我定会爱上另一个追求我的女人,不过当时她并没有当面说得这样毫不留情。然而,在芝加哥时,我感到十分自慰,我没有必要对她隐瞒什么秘密;而现在看来已经有所变化,无法做到这一点了,好像要是不隐瞒点什么事情便会不得了。“我真的只是一心想帮助她,”我说。她叫了起来:“你说的什么——帮助!就在你们离开时,那人就被警察抓走了。”

“谁,奥立弗?”这使我大吃一惊,“他被捕了?我看当时我也许不该那么匆忙。可我担心他会连累她。因为他确实有一支枪,而且他动手打过傅路易。他变得越来越凶暴,我以为他会强迫她……”

“那个呆笨、软弱、可怜、酗酒的傻瓜——会强迫她?强迫那个姑娘?他以前强迫过什么?她不是在枪口下躺到床上去的吧,是吗?她是个娼妇!她不用多久便看清你是怎么个人,看出你生怕辜负了她的一片希望,当不上她想要你当的那种人物,她知道你会听她的耍弄。你会听从任何人的耍弄。”

“你气的是因为我不肯总是听从你的耍弄。是的,我看她的确了解我。她没指使我做这做那。她是请求我。她一定已经看出,我对受人指使已经厌腻透了——”

这使得她越发憎恨我了,仿佛有一种新的恼怒袭上她的心头。她一时间用牙齿咬住嘴唇。后来她接着说,“那不是耍弄。我知道你会这样看待它。哦,那不是耍弄,那是真情实爱。据我了解,它确实如此。在你看来,那也许是耍弄。我想一定是这样。除此之外,大概你别的什么本事也没有。”

“我们谈的并不是同一件事。我说的不是情爱,是别的,是你做的那些那么异想天开的事情。”

“我——那么异想天开?”她干巴巴地说,一只手捂着胸口。

“唔,你不认为自己是那样?——又是鹰,又是蛇,还有别的,天天去打猎。”

这又一次刺痛了她的心。

“这么说,你只是在纵容迁就我?那鹰,它对你毫无意义?你一直认为我只是异想天开?”

我意识到我对她这样说太让她伤心了,便想缓和一下气氛。“难道你从来没有觉得那些事有点异想天开?一点都没有觉得?”我说。

这话使得她喉头抽紧,喘不过气来,原先那盈眶的眼泪还没有这来得严重。她说,“许多事情我也觉得异想天开。其中有些事在你看来也许更加荒唐古怪。爱你,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奇怪。可是现在你开始觉得我古怪了,像其他许多事情一样。也许我是有点怪癖,因为我只知道这种古怪的做事方法,我不愿墨守成规,也不愿去干虚伪造作的事。因此,”——我没有作声,认识到在她来说这是对的——“你体谅我,”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她这么伤心。有时,我简直不敢肯定她是否还能说出一个字,她的嗓子眼里扼住了那么多别的声音。“我没有要求你这样——从来没有。你为什么不说出你的想法呢?你本可以告诉我的。我不想让你看起来荒唐怪癖。”

“你本人并不怪癖,你从来也不。不,你不怪癖。”

“你想必没有跟人说起过。不过对我,你大可不必像对别人那样。对别人不能说,对我完全可以说。在这整个世界上,难道你可以直言相告的人一个都没有吗?你没对任何人说过?没错,我猜爱情常常会以古怪的方式袭来。你以为可以拿古怪作为借口。不过,也许不管爱情是怎样产生的,你都对它感到古怪陌生,也许你根本就不想要它。如果真是那样,那是我错了,因为我以为你需要。你并不需要,对吗?”

“你要把我怎么样,把我烧成灰吗?这只是因为你妒忌心太重,动不动就生气——”

“是的,我是很妒忌。我感到伤心失望,要不我也不会这样。我知道你受不了,可是我太失望了。不单单是因为妒忌。在芝加哥时,我去你的房间找你,你和一个姑娘在一起,后来你来见我时,我并没有先问你,你是否爱她。我知道这算不了什么。不过哪怕这非常重要,我想我也得试试!我总是感到孤单寂寞,好像这世界上尽是东西而没有人。我知道,”她更加使我惊愕地坦然承认,“我一定有点疯了。”她声音沙哑、语气平静地说,“我一定是这样,我得承认。可是我想,要是我能跟一个人沟通了,那我就能跟更多的人沟通。这样人们就不会使我感到厌烦,我也就不会害怕他们了。因为我自己的感觉不可能是别人的错,不至于会那样。决不是他们造成的。是啊,我原以为你一定能为我做到这一点。你一定能做到。找到了你我感到那么高兴。我以为你对你所能做的一清二楚,你运气那么好,那么与众不同。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不仅仅是妒忌问题。我已经不想你回来。现在你回来了,我感到很遗憾。你并非与众不同,你跟其他人一样。你很容易厌倦。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