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5/7页)

现在,斯泰拉和我之间只存在着一个实际的问题,即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否能够持久。可是我的心思主要还是在西亚身上,由于这事不能说,其他的心思也就无法相诉了。因此,我们没有彼此吐露真情。她只提到西亚一次,说看到西亚的标准非常高。最后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接着就睡了,这比交谈更为亲切。

事隔几年之后,我在一艘从马略尔卡岛[1]的帕尔马到巴塞罗那的船上,也度过了一个类似的夜晚。船舱里挤得满满的,我便睡在甲板上,和一班所谓下等人混在一起,其中有身穿斜纹粗布工装的劳工,有一家老小,有喂奶的婴儿,有晕船反胃往海里呕吐的姑娘,有拉着手风琴的歌手,有躺在货物上的老人——笨拙松弛的腿脚,肥大的肚子,像死了一样,或者陷入沉思。夜色凄凉,湿气袭人,劣质的燃料飘洒着煤灰。身穿白制服的船员们跨过横陈的人体,在甲板上来来往往。一位得克萨斯的年轻姑娘和我合盖我的一件外衣;她坦率地对我说,她终于在这群外国人中找到了我这个美国人。所以一整夜她都紧紧地偎依着我,在黎明时虾红色的寒气中,波涛汹涌海面上的霞光洒落在我们俩的身上,这使我强烈地想念起斯泰拉。

那一次是在潮湿的甲板上,在西班牙人的喧闹声中醒来,这一次则在白雾迷漫的晨曦和寂静的群山之中,静得如同撞车巨响后的鸦雀无声,只有一只瘦弱的蟋蟀依然竭力发出几声悲鸣。灰绿色的寒气从岩石间飘然而下,和村落里的袅袅炊烟相互交织成浑然一体。有些人喜欢闻到这股炭味,这种熟悉的、快乐时日的气息,我则认为这是最后的一点外国风味。斯泰拉裹着一条毯子站在那儿,她想俯视一下悬崖的谷底;一看到那深不见底的深渊,我的胃就直翻腾,想要呕吐。

几个印第安人,只给了他们每人一比索,就把车抬正了。我们滑行了一段路,马达就发动起来了。于是我们便直驶奎尔纳瓦卡。到达后,我租了一辆出租车送斯泰拉去墨西哥城,把我身上的美元也全都给了她。她说她会通过韦尔斯·法戈银行把钱还给我,讲了一大堆感恩戴德的话,实则很难给予任何明确的保证。我并不相信她的话,可是钱现在已成了我们之间可以交谈的惟一话题。感激之情绝不是她的全部想法,不过既然她说了感激的话,她也就抓住这一点,不谈别的了。不过她的确说过,“以后,你会来看我吗?”

“一定会。”

我们在阳光下等出租车,旁边就是市场,周围都是鲜花,我们站立的石板地上,由于满地弃花弄得地面很滑,脚下就像抹着一层薄薄的花油。我们对面是一排肉摊,钩子上挂着肚子、心肺以及一块块的肉,上面叮满苍蝇,嗡嗡声几乎汇成轰鸣,黑压压地如同暴雨最初落在红墙上的雨点。在一块斩肉的砧板下面,蹲着一个赤身的男孩,正慢慢地排出一摊颜色古怪的粪便。我们围绕宽阔的钢架货廊漫步着,玻璃顶棚下面摆满一堆堆罐头、胡椒、牛肉、香蕉、猪肉、兰花、筐篓,还有热闹、喧嚣,以及热情、动人、响亮的乐声,苍蝇狂欢似的嗡嗡声。就像有一只巨大的线轴,旋转着卷起了太阳的所有光线。

出租车司机终于来了。斯泰拉再一次问我,是否已把她的演出代理人名字记下,那人准知道到哪儿能找到她。她亲了我一下,她的嘴唇在我脸颊上留下了一种莫名的感觉。我不禁自问,我现在差一点又可能犯下什么错误呢?汽车在集市的人群中缓缓驶着,我跟在车旁,我们通过车窗紧紧握手道别。她说,“谢谢你,你是一个真正的朋友。”

“祝你有好运,斯泰拉,”我说,“有更好的运气……”

“要是我是你的话,我就不让她对我太专横。”她对我说。

我不会让她太专横的,当我回去面见西亚并准备对她撒谎骗她时,我心里是这样想的。我并没有真正感到我准备对她撒谎有多大不好。我回到她身边,心想我现在对她比以往更加忠诚了,所以我认为我一定要保持住这种更为真实的感情。可是当我在花园里见到她,看到她站在一种结着光滑的红浆果的树篱旁时,我没料到自己会感到那么难过。她头上戴着那顶有洞眼的帽子,正准备动身去奇尔潘辛戈。我也准备立即跟她一起前往,如果她让我去的话。我极想跟她恢复旧好。可是后来我决定还是不去为好。我这时的想法是,我已经对这些古怪行径给了太多忍让,就连对驯鹰一事,我就本该早早打住,不该对那一桩桩古怪行径好像早已见过而毫不感到惊奇。可是我朝前迈进得实在太快了。

“哼!你回来了,”她声色俱厉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指望你回来。我以为你永远离开了。我觉得也许那样更好。”

“行了,”我说,“别说这么多了,扼要一点。”

她果然立即改变了说话的腔调,我则为要求她这么做深感内疚。她双唇颤抖,像哭出来似的说,“我们结束了——结束了!全都结束了,奥吉。我们犯了个错误。是我犯了个错误。”

“别这么急着说,等等,行不行?事情得一桩一桩地来。如果是斯泰拉跟我的事使你不安——”

“你们俩在一起过了夜!”

“我们没办法。因为我走错了路。就是这样。”

“噢,请住口,别这么说了!听你这么说,会毒死我的。”她以压抑不住的悲凉声调对我说。她的脸上看上去一副病容。

“啊,这全是真话!”我坚持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应该这样嫉妒。汽车是在山里抛了锚。”

“今天早上我几乎起不了床,现在心里还难受,更难受。别再讲这种故事给我听了。我受不了胡诌出来的故事。”

“好吧,”我说,低头望着新洗刷过的石头地,阳光洒在那凹凸不平、丝绒似的青苔上,显得十分凉快,“如果你定要那么想,自己折磨自己,那谁也帮不了你。”

她说,“我倒真的希望这只是我自己的烦恼。”

不知怎的这句话激得我对她硬了心。“是的,这是你自己的烦恼,”我对她说,“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所想的那样。你既然告诉过我,你跟史密狄结婚后曾跟那个海军军官发生过那种事,那要我告诉你实情又有什么难以启齿呢。你比我要高明得多。”我们俩面面相觑,脸都气得通红。

“我没有想到,我对你讲的那些事,竟会这样反过来用来对付我,”她声音颤抖地说,这颤抖的声音不禁使我打了个冷战,像严寒初降时海滨的厚冰块,“也没料到你还记着这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