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9页)

“唉,你这可怜的家伙,”凯约为我感到惋惜说,“你决不比任何人差,这你都不知道吗?”

“我真该简化一下自己的生活了。一个人到底得有多少烦恼呢?我是说,难道这是我必须完成的苦差使吗?不可能是这样,因为我所知道的好事都是人在快乐的时候做的。不过不瞒你说,凯约,因为你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我的自尊心总是因为我缺乏自知之明,总是由于我听任别人摆布而受到伤害。真实性来自于自知之明,而最坏的莫过于不由自主。啊,我不是指像大海中的游泳者或坐在草地上的儿童,他们天真无邪地让命运掌握在造物主的巨手之中,但是你不能这样天真地躺在人造的物事上,”我对他说,“在自然界你可以放心,但在人造物界你得当心。在那儿,你必须心中有数,你不能心事重重而又轻松愉快。‘盖世英豪见了我的业绩,也将羞愧绝望!’[4]是啊,尽管奥西曼狄斯[5]现在只剩没有躯干的双腿,不必担心,可是在他不可一世的日子里,贱民们只能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正像我们也生活在阴影之下一样,必须对人类的发明充满信心,上至同温层,下至地铁,跨越大桥,穿过隧道,乘电梯上上下下,我们的安全全交在它们的手中。人造的东西就是笼罩着我们的阴影。桌子上的肉,管道里的暖气,纸上印的文字,空中传播的声音,一切无不如此。因而所有的事物全都一个样,相同的重量,相同的等级。第一页上是上帝沸腾的怒火,第二页上是威波特公司的大减价广告。全是外在的,雷同的。那么是什么使得你的生存成为必要,像它应该的那样呢?是那些想使你按照它们的方式存在的技术成就吗?”

凯约听了我的这番话并没有怎么惊诧,他说,“你所说的是‘莫哈’——这是个纳瓦霍[6]语,也是梵文,它的意思是和有限相反。它是对条件作用力的一种嘲讽。只有爱是对‘莫哈’的唯一回答,因为爱是无限的。我指的是一切形式的爱,性爱、博爱、欲爱、变态爱、狂爱。它们永远一个样,不过有时候这一种占支配地位,有时候是另一种占支配地位。哦,我很高兴你我有机会再次见面。你好像比过去严肃认真多了。你干吗不去见见我的太太呢?我的岳母跟我们住在一起,她是个让人讨厌的老太太,对什么事都要挑剔唠叨,不过我们可以不理她。顺便说一句,她对照料孩子可帮了大忙。她老是在我耳边唠叨说,我的内弟如何如何有出息。他是个修理无线电的,是个十足的傻瓜。来我家吃晚饭吧,我们还可以一起再聊聊。我也想让你见见我的孩子。”

于是,我跟他一起来到他家。凯约很热情,可是他的妻子不太友好,满腹猜疑。那孩子很可爱,当然跟年龄有关,他很小。我在的时候,凯约的那位内弟也来了;他对我的别克车很感兴趣,那天晚上它碰巧跑得很顺当。他被车厢后面的折叠加座吸引住了,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开着它四下转了转,最后提出要买下它。我开了个适当的价,稍微赔了一点本,不过很惭愧,我没有告诉他车杆是弯的。

嘿,他要马上买下它,于是我们就去了他家,他给我开了一张一百八十元的伊利诺斯州银行的支票。但他还不肯放我走。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得留下来打一会扑克,好让他赢回一点自己的钱。他的太太也参加。他们俩显然想掏光我的口袋,凯约也只好坐下来陪着玩,以示友好。这实际上是存心诈我。我们围坐在火炉边的一张圆桌旁,旁边放着一壶咖啡和一罐炼乳,一直玩到深夜。主人的工作台就在大厨房里,上面摆着一台台坏了待修的收音机。那做丈夫的很生他老婆的气,因为她老是输。要是她赢的话,他们就可赢双份,可她输了,他就臭骂起她来,她也对他尖声回敬。凯约也输了,我是惟一的赢家,其实我情愿不赢。事实上,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把赢自凯约的钱还给了他。没想到两天后他的内弟通知银行停止给我付款,我得去取回我的那辆车,因为它开不动了。那是个怒气冲冲的场面。凯约为此也很恼火,尽管后来他渐渐缓和下来,可有一阵子他在学校里都不大跟我讲话。我想,我在卖车时实在不应该不告诉人家车杆弯了的事。

索菲·杰拉狄思,即我做旅馆业工会组织员时的朋友,现在已经结婚了,可是她想跟丈夫离婚嫁给我。她对我说,她的丈夫一直在跟别的男人干下流事,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他给她开了赊购账户,还给了她一辆小车,但是他只是拿她做个粉饰门面的摆设。他的生意是销售一种暖房用的产品,这是一种专利产品,所以他的生活过得很适意,每天戴着他的霍姆堡呢帽[7]和手套,由司机开着车,在这个城市暖房温室多的地带转悠。所以索菲有很多时间跟我泡在一起,替我收拾在欧文斯公寓里的房间,因为它以前从来不曾收拾过。见我竟睡在没有枕套的枕头上,她感到惊讶,于是给我拿来了好几个。“你真会过日子,”她对我说,“你并不是真的爱邋遢,你喜欢好东西。”她说得对。索菲非常聪慧,不应想到她以前只是个旅馆里收拾房间的女工。在有些事情上,我是扣得很紧的。走进一家高级的酒吧或夜总会时,我总要摸摸口袋,对账单提心吊胆。她自然知道这一点。“不过我也知道,要是有人让你动心,你也就肯花钱。这也不见得好。还有你那辆车,那可真是干了一件大蠢事。你真是个大傻瓜,竟会买下它。”

索菲有一对褐色的大眼睛,缓缓地瞟来盼去,十分可爱动人。此外,我前面已说过,她还有一个聪慧的头脑,尽管她总爱以轻蔑的方式使用它。她不愿用她丈夫给她开的高档商店的赊购账户。她会戴着戈德勃拉公司买的波兰花帽,在我的洗涤槽里洗她的衣物,身上只穿一条背带衬裙,嘴里叼着一支烟卷。与此相矛盾的是,她其实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女人,她待我很好,这不仅是因为她需要我,而且恰恰相反,是因为我需要她。不过,我并不打算结婚。

“要是我能更符合你的志向,我们会相处得很融洽的。”她说,“跟我上床还可以,但结婚就不成了。那个姑娘一来找你,你就把我给甩了。你大概为我感到丢人。可在你感到软弱无力或情绪低落时,我对你就最有用了。我了解你。没有一个人是你满意的,使你愿意终身厮守,你的老爸一定是个贵族私生子。”

“我想不一定。我听我哥哥说,他是给马什菲尔德的一家洗衣店开卡车的。我从没想到他是个重要人物。而且他找上我妈时,我妈正在韦尔斯街的一家小工厂里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