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4/9页)

“你真是个既坚定不移又顽固不化的家伙。”克莱姆说。

“我原以为,要是我懂得愈多,我的问题就会愈简单,因而也许我应该完成我的正规学业。可是我自从为罗贝工作以来,得出了一个结论:我所学到的知识,就连十分之一也没能利用上。我给你举个例子,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读过有关亚瑟王的圆桌骑士的传奇故事[11],可是我究竟该怎样来把它派上用场呢?我的心被牺牲精神和真诚的奋斗所感动,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再拿四福音书[12]来说吧,你该怎样把它们付诸实践呢?哦,它们是无法利用的。可你还要在这上面堆砌更多的劝告和资料。任何只是增加你所不能使用的资料的事都是非常危险的。然而这类事一件件太多了,都已深入我的心中。太多的历史和文化得跟上进展,太多的细节,太多的新闻,太多的样板,太多的影响,太多的人告诉你要像他们那样生活,还有所有这一切庞大、大量、动荡、尼亚加拉瀑布般的激流。该由谁来解释这一切呢?是我吗?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头脑来掌握这一切。我会被搞得头昏眼花。即使我不得不把我所吸收的贮藏起来,变得像部百科全书,这也不会使我感到有足够的希望。哦,为走向生活作准备所花的时间就是一个问题,瞧!一个人可以就这样在自己个人的围墙里花去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的时间。一切重大的经历只发生在他个人的围墙里。所有高谈阔论都在这个围墙内进行。一切成就也都停留在这围墙之内。人的魅力也是如此。甚至连仇恨、恐怖、妒忌、谋杀也都发生在围墙之内。这只会是一个有关生存的噩梦。倒不如挖掘出壕沟,用你的铲子敲打别人,也要比死在这围墙里强。”

“唔,接着说呀,你想要证明什么呢?”

“我一件事也不想证明,什么也不。你认为我有这种挺身而出要想证明什么的雄心吗?我所认识的人几乎个个都想用某种方式表明他是如何使世界不至于分崩离析的。这只是由于他感到使自己不至于崩溃是多么劳累,由于自己做出了艰苦的劳动,所以要把它夸大到整个世界。可是这并不需要艰苦的劳动,或者至少说不应该作艰苦的劳动。你不必那么做。这世界是为你而存在的。所以我不想成为我们这一代的代表、模范、带头人,也不想做任何男子气概的楷模。我所要的是我自己的东西,我所要考虑的也只是自己。这就是我现在大讲特讲、如此慷慨激昂的原因。我需要有我自己的地盘。哪怕它是在格陵兰冰天雪地的山中,我也要到格陵兰去,我再也不会把自己借出去为别人的计划效劳了。”

“那就快告诉我吧,我都急死了,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的打算是为自己弄一份地产,然后安顿下来。在伊利诺斯州对我就挺合适,不过在印第安纳州或威斯康星州,我也不会反对。别担心,我不想成为一个农民,尽管我也许会干点农活,不过我最希望的是结婚,建一个家,再教教书。我要结婚成家——我太太在这一点上当然非同意我不可——然后我还要从盲人之家接回我妈,把弟弟乔治也从南方接回来。我想西蒙会给我一些钱,帮助我开始创业。哦,我并不是想建立一座‘幸福岛’,我可没把自己当成什么普洛斯彼罗[13]。我没有他那副体魄,也没有女儿。比方说,我也从来没有做过国君。不,不,我不是在寻求品达[14]笔下极北居民[15]的那种乐土仙境,与神人共岁月,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长生不老……”

“这是我从你这儿听到的最富想像力的事了。这个计划值得你费心思,我可以说因此为你感到骄傲,尽管我一想到你必须考虑这些事时,表现得竟这般安然自若,这使我大为吃惊。可是你打算从哪儿为你的学校招收学生呢?”

“我想,也许我可以向州或县,或者管它什么地方申请,得到批准做一个养父,从福利院领些孩子来。吃住都可以照顾到了,我们会有这样一些孩子的。”

“加上你自己的孩子?”

“那当然。我喜欢有自己的孩子。我很想孩子。还有那些福利院来的孩子,他们在那儿的生活很艰难——”

“可他们也有可能变成小约翰·迪林杰、小巴兹耳·班哈特或者是小汤米·奥康纳[16]。不过我知道你希望什么。你想你会爱他们,所以他们会成为小米开朗基罗和小托尔斯泰。你会给他们生活中的机会,拯救他们,因此你会成为他们的守护神和教父。可是你把他们都培养得那么规规矩矩,叫他们怎样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呀?他们也只好离群索居,孤孤单单地度过自己整个一生。”

“不,真的,我可以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我会感到很幸福的。我要建个木工作坊,也许我还能学会修理自己的汽车。我弟弟乔治可以担任制鞋指导。可能我还要学几门外语,以便可以教他们。我妈会坐在门廊里,鸡呀,猫呀,各种小动物围绕在她的脚边。也许我还可以办一个苗圃。”

“你也太想当国王了,”克莱姆说,“你这家伙,你这是想做统治这班妇女、儿童和你那傻瓜弟弟的国王。你爸抛弃了这个家,你也有弃家的份儿,所以现在你在做点补偿吧。”

“你总能找出不良动机,”我说,“不良动机总是会有的。所以我想要申明的是我不想跟这沾上边。我不太清楚我那不幸的老爸的情况——他做的似乎也跟大多数人一样——他来了,接着便又走了。看来像是为了自由。最有可能还是为了另寻烦恼和痛苦。可是,当我在寻找永恒持久的东西,竭力想回到轴线上来的时候,我干吗要在这件事情上搞骗人的勾当呢?我知道,在很多人听来,这也许不像个伟大的计划。但是我清楚,我要在生活最复杂、最疯狂、力量最强大处战胜它,可能性是不大的,所以我想我只能从低微处、简单处做起。”

“祝你走运,”他说,“不过我不相信这能实现。”

好了,现在我有了这个好主意,我的行动方案。我正处在人生的转折点上。有一阵子,我认真考虑不妨跟索菲结婚,不过当时主要是我急于想有个开始。可是突然——轰!在那个可怕的星期天下午,战争爆发了[17],于是,除了战争之外,你什么也不能考虑了。我立刻被卷了进去,一夜之间,个人的一切打算都无影无踪了。它们哪儿去了?全都藏进了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我所关心的只有战争,全身的热血在沸腾。这样的大事件发生了,你该怎样来关心呢?我呀,我对一切都关心。一开始,我就像发了疯似的,我恨透了敌人,迫不及待地要去参加战斗。在电影院里,我简直像个疯子,看新闻纪录片时大喊大叫,拍手喝彩。是啊,我想,对你所迫切需要的东西,一有机会,你肯定会抓住不放的。过了一阵子,每当我想到我的宏伟计划时,我便对自己说,等战争一结束,我便要正式开始。可是当整个地球都忙于这项制造苦难的工程,吃人的萨图恩[18]一直在夺走我周围的小伙子时,我是没法干这件事的。我四处奔走,对我的朋友们宣讲,这使他们大为惊诧。我说要是敌人得胜了,会把全世界建成一堆蚂蚁堆,到那时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这种厄运,人类会处在一个政府统治之下,人类沙漠中将堆积起许多巨大的权力金字塔。几个世纪后,在这同一个地球表面,在同一个太阳和月亮的照映下,在这曾经生活着像神一样的人的地方,只有这种像虫子一样的人了。他们使地球变得像险恶的外太空一样诡秘可怕,并且仿效外太空,创造出一种像物理定律一般,永恒不变的人类机械规律性。服从是上帝,自由即魔鬼。再也不会有个新摩西出来率领民众大迁移[19],因为在新金字塔之间养育不出新摩西这样的人来。啊,是的,我像演说家那样站起来,向每个人大声呼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