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2/9页)

我问旅馆职员,“我只能外出逛一小时,有什么好东西可看的吗?我中午还有一个约会。”

我知道,这是个美国味十足的问题,不过这是实话。

我不想隐瞒这次约会的事。我正在替明托奇恩做一笔买卖,现在必须去见一个给我们搞意大利进口许可证的人,那样我们就可以把一批在德国廉价买进的军用物资运进意大利,尤其是维生素片和其他药品。明托奇恩对这一类投机买卖很内行,我们已经赚了不少钱。我不得不付钱给一位罗马大人物在佛罗伦萨的这位伯父,此人属于那类精通世故的社会名流,心里的鬼点子一个抵得上我五个。不过我现在已经懂得跟这班人打交道的窍门了。遇上疑难我还可以打越洋电话跟明托奇恩商量,他会告诉我该怎么做。

红门饭店的职员说,“你可以去参观一下浸礼堂的金门,上面有吉贝尔蒂的雕镂。”

我记起那个疯子巴斯特肖曾讲到过这个吉贝尔蒂,于是我就按照那饭店职员的指点,前往大教堂广场。

由于利如刀割的寒风,连马匹都在颤抖。沿着阴冷的小巷朝前走去,在岩石和大卵石墙的拐角处,远远有几个卖炒栗子的,他们的炉子中冒出火苗。因为天冷,浸礼堂附近的人不多,只有几个泪眼蒙眬的卖纪念品的人,拍拍打打地挥动着封成一叠叠的明信片。我走上前去观赏门上那些叙述着人类整个历史的金嵌板。我凝视着这些传说是我们共同祖先的金光闪闪的头像,他们嚗晒在阳光下,向人们彻底地展示了他们的一切,就在这时,一位老太太走上前来给我解释门上雕镂的是什么。她给我讲了约瑟的故事,雅各和天使摔跤的故事,还讲了逃出埃及,十二门徒的事。她把一切全搞乱了,因为在拉丁语国家里,人们对《圣经》是不太精通的。我想要独自清静一点,便走开了,可是她一直跟着我。她拄着一根手杖,挂在手柄上的钱包一直在往下滑。她还戴了一副面纱。最后我打量了一下她那面纱下的脸,这是一张极有教养的妇人饱经沧桑的脸,上面布满斑斑点点,嘴唇上也有一些黑点。她的皮大衣上的毛已经磨光,光秃的毛皮裂着一道道口子,像一张面包皮。她一个劲地对我嚷嚷道,“让我来告诉你这些门上的故事吧。你是美国人,是吗?我来帮你。因为没人帮助的话,你永远也看不懂这类故事的。大战期间,我认识了很多美国人。”

“你不是意大利人,是吧?”我说。她有德国人的口音。

“我是意大利的皮埃蒙特人,”她回答说,“许多人都说我讲起英语来不像个意大利人。我可不是纳粹分子,如果你是指那个意思的话。要是你对名门贵族有所了解的话,也许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姓名,不过你大概不太了解,所以我何必讲出来呢?”

“你说得完全对。你不该把自己的姓名告诉陌生人。”

我继续朝前走去,脸被北风刺得好疼,我重又全神贯注地观赏起门上的雕刻来。

她又以慌乱的脚步迅速地跟了上来。

“我不需要导游。”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点钱,给了她一百里拉。

“这是什么?”她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这是钱。”

“你给我一点什么?你知道吗?我得跟修女们待在山里的一座修道院里,她们把我跟十四个女人一起安排在一个房间里。各种各样的女人。我得跟十四个人睡在一起。我不得不走路进城,因为修女们不肯给我们公共汽车费。”

“她们要你留在那儿吗?”

“那班修女们实在不太聪明,”她说。她不能老待在那儿干那些乏味的苦活,所以就溜进城来。她倒真是充满反抗精神。不过她毕竟已是风烛残年,瘦得骨头毕露,牙齿参差不齐,她的面纱已遮不住她嘴上和颌上颤抖的汗毛,这对从前皮肤光洁的贵妇可不是好笑的玩笑。

我很想仔细观赏观赏那些金门,可为什么他们不肯让我在这个国家独自清静一会儿呢?

“这是以撒自己去献祭。”她说。

我朝那雕刻看了一番,拿不准她说的是否正确。我对她说,“我不需要向导。这上面刻的东西我全都明白,可你老跟着我想要我做什么呢?人们总是找到我的头上。你为什么不拿了这钱就……”我开始感到这事很伤脑筋。

“人们!我可不是别的人。你应该明白这一点。我是……”她气得连话都说不上来了,“碰上这种事的竟是我!”她说。她好像在用胳膊肘推揉心脏,同时朝我走得更近,又开始用那怪声怪气的乞求口吻对我讲了起来。

致命的规律啊!

这是怎么回事?事情不是过了很久了么?这样逐渐地变化难道还不够?我是说,皱纹越来越多,白发赶走黑发,皮肤逐渐松弛,肌肉日益萎缩。她是否对失去的别墅、丈夫或情夫、儿女、地毯、钢琴、仆人和钱财,依然记忆犹新?她仿佛仍然陷于她刚刚一落千丈时的悲痛之中,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给了她一百里拉。

“给我五百里拉,我就带你看大教堂,再带你去看新圣马利亚教堂[7],它离这儿不远,要是没人给你讲解,你是什么也看不懂的。”

“不瞒你说,我马上得去见一个人谈生意。不过还是多谢你了。”

我走开了,我早该离开了,因为吉贝尔蒂当时对我还没有多大的吸引力。

这位老太太也对,碰上这种事的往往是我。死亡才能消除我们之间的界限,我们就不再是什么个人了。这就是死亡的作用。而当生存也想起这种作用时,除了反抗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是的,我在大战期间出航三次后,便和斯泰拉到了欧洲。

我撰写我的这些回忆录,是因为我是一个常年旅行的人,总是孑身一人外出,所以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去年我去罗马待了两个来月。当时正是夏季,到处鲜花怒放,天气炎热,令人昏昏欲睡。所有的南方城市,一到夏天都是令人昏昏欲睡的。大白天里,昏昏欲睡地弄得我脑袋沉重,索然无味。下午一觉醒来,去喝上一杯咖啡,抽上几支雪茄,待到午睡完全清醒时,天已将近黄昏。吃罢晚饭,温柔安谧的夜降临了,街上静静的煤气灯亮起了白光,在深沉的夜色中洒下了长长的跳动的光芒。又到了睡觉的时候,于是你又懒洋洋地倒在床上。

因此我渐渐养成了习惯,每天下午到平西奥山顶博盖塞花园[8]里的瓦拉第尔咖啡馆去喝咖啡。整个罗马城尽收眼底。我坐在一张桌子旁,叙说我是个美国人,出生在芝加哥,以及其他的种种事情和看法。说这些倒不是因为有什么深远意义,大概是由于人有说话的能力,在适当的时候应该加以利用。当你最后把话都说尽了,那以后你便永远成了一个哑巴了。经过了动荡,你便趋向于静止。可是并没有理由拒绝讲话、活动,或者拒不做你现在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