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4/9页)

她坐在那儿听着,两条腿盘在身穿的那件蜡染的家居便袍下面,浓密的头发梳成三层波浪式,嘴里叼着烟卷,还拒绝了我不过只是暂时有求于她的最要紧的事。

说起来实在让人吃惊,一切竟都这么过去了。你决不可能想到这耗费了多少劳力。只是在不久之前我才领悟到这劳动量有多大。她从摄影场回来先去洗个澡。她从浴缸里对我喊道,“亲爱的,请给我拿条浴巾来。”于是我便取了一件廉价百货商店买的毛巾浴衣,送去给她。小小的浴室里光线朦胧。在热水器里,铜盒子中的煤气火舌直蹿,在千支烛光的烈火下,绿色的金属掉下颗颗碎屑。她那散发出女性香气的躯体沉浸在水中,一条平静的水线没及她的乳房。小药箱的玻璃闪烁着,像墙上一片蓝色的凹处,宛如一个窗口,可以眺望暮色中的海洋,而不是灰雾迷漫的巴黎。我把浴衣搭在肩上,在一旁坐下,心中感到万分平静。这套房子似乎也变得洁净温馨,原来那股厌恶之感已经悄悄隐去。炉子很旺,火光熊熊,雅克琳正在做晚饭,飘来肉汁的香味。我感到宁静安详,悠闲自在,心旷神怡,手指舒展,现在情况就是如此。也只有度过这样的时光,你才能发觉自己的心灵曾经多么悲痛;而且,在你一直以为自己闲暇无事、东游西荡之际,其实正有异常艰苦的工作在进行。非常非常艰苦的工作,挖坑道,打山洞,开矿井,掘隧道,抬石头,推石头,运石头,干啊,干啊,干啊,干啊!干啊,喘口气,拉上来,吊上去。所有这些工作没有一项是从外面看得见的,全都在内部进行。这种情况之发生,是因为你没有力量,无可奈何,得不到公正的待遇和补偿。因此你只好在自己内心苦干,你展开斗争,进行搏斗,清算旧账,牢记屈辱,争论,反驳,否认,胡说,痛斥,成功,智胜,克服,辩解,呐喊,坚持,宽恕,死而复生。全靠你自己!别人都到哪儿去了?在你心中,在你体内,全班人马都在。

躺在浴缸中的斯泰拉也正在从事劳动。这我一目了然。我通常也都在干着艰苦的工作。可为的是什么?

人人都对我讲巴黎是个安逸舒适的地方,说什么“宁静、安定、豪华,还有快乐”[18],可是还有这类艰苦的工作得做。每个得到珍视的人物,都在引人注目地追求发展,做着责无旁贷的工作。要是斯泰拉不尽力去做她艰苦的工作,我们就不可能住在这个所谓的宁静豪华的城市里。服装打扮、夜总会、娱乐消遣,摄影场里的排演、艺术家们的友谊——他们在我的心目中都是志趣高雅的人物,像我们的好朋友阿兰·杜尼沃——毫无安逸可言。我给你讲讲这位杜尼沃的事。他是巴黎人所说的那种“花天酒地的人”,意思是说,对他来说全是新婚之夜,或者说性生活放荡。最起码是这样。

不论如何,我还是喜欢待在美国,生儿育女。可是我却一时仍被困在这异国他乡。这只是暂时的。我们一定会冲出去。

我说过,斯泰拉撒谎超过一般人,实在令人遗憾。她告诉我的许多事情,都不是真的,而真有的事情,她却忘记告诉我。举例说,她说她从住在牙买加的父亲那儿收到钱。其实牙买加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她也从来没有上过大学。她压根儿不曾爱过奥立弗。他并不是个重要人物。重要人物是一个叫坎伯兰的大投机商。有关此人的情况,并不是她第一个告诉我,是我从另一个人那儿打听到有这么一个人的。后来她对我说这个坎伯兰是个无赖。从道德的角度看,确实如此,但在生意场上,他不仅名声很好,而且生意做得很大。实际上他是那种有权有势的人物之一,他们的照片甚至不必上报,因为他们的势力已大得家喻户晓。这个人,斯泰拉早在读中学时就跟他有密切交往,他渐渐地树立起自己的威望,成了朱庇特[19]、阿蒙神[20]似的人物,目光如同帕洛马山天文台[21]那架新望远镜,邪恶得就像提比略[22],是个权威人物和策划者。说实话,我对所有这班大人物、命运的支配者、智囊人物、马基雅弗利式政治家、精明狡猾的作恶者、大亨、骗子、专利主义者等等,全都厌恶透了。自从挨了巴斯特肖的揍之后,我发誓决不再受任何人摆布。不过这种誓约也许只是一种骗骗人的把戏,因为现在仍有一个这类人物的幽灵盘踞在我头上。老兄啊,你永远也摆脱不了,你只是自以为摆脱掉了而已。

我最初是从阿兰·杜尼沃嘴里听说这位坎伯兰的,大战期间杜尼沃在纽约从事电影业。明托奇恩和阿格尼丝都认识他。他原先是阿格尼丝的朋友。我们认识时,他告诉我说他是圣西门公爵[23]的后裔。我对世袭门第一向很入迷,不过这位杜尼沃其貌实在不扬。在他那一脸横肉的面孔上,生着一对醉醺醺的蓝眼睛,已经不大有健康的气色。虽然他也许无意伤人,可是神情傲慢无礼。稀疏沙黄的头发梳得像一个英国军官,虽然平滑整齐,但遮不住秃顶。他的鞋子有羊毛衬里,他的长大衣全由漂亮的麂皮制成,一直拖到脚踝;他身材粗壮。他像只恶狼似的在地铁里追猎姑娘们。他会告诉你他是怎样把女人勾引到手的,按他自己的叙述,一当他把这些可怜懦弱的姑娘弄到无人之境,她们就会像遇到欲火中烧的凶神似的,如此等等。

他对我提起坎伯兰时,我们正在派拉蒙剧院的休息厅里等着斯泰拉。偶尔讲到奥立弗时,杜尼沃说,“他还在监狱里。”

“你认识那家伙?”我问。

“是的。跟了坎伯兰后跟他,她也太掉分了。那人我也认识。”

“谁?”

他没有意识到刚才他说了什么。他几乎没有意识到。我感到自己仿佛被一堆突然落下的污物打进一个深坑。极度的失望、愤怒、妒忌,全都从我的心中迸发出来。

“谁?哪个坎伯兰?”

于是他看着我,发现我不知怎的两眼冒火,而且万分痛苦。我看他非常吃惊,极力想不失身份地摆脱这一困境。

其实,一段时间来我就注意到一些奇怪的现象,这些事早晚得弄个明白。有人不断地向斯泰拉讨债,还有什么一辆汽车的事,可她并没有汽车;除此之外,还有住宅区一套公寓房的官司。她在住宅区有套怎么样的房子呢?我觉得,不提这件事就太不近人情了。她曾告诉过我,她不得不卖掉一件价值七千五百美元的貂皮大衣,还有一串钻石项链。有些邮寄来的商务信件,她从不拆阅。那些信封上有透明的长方块露出地址部分的商业信函,肯定有问题,这弄得我心神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