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1]

◎克里斯托弗·希钦斯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某个新年的拂晓时分,奥吉·马奇站在芝加哥的湖岸边上: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朝外打量着新年第一天那阳光明媚的早晨。隔壁的一条街上有一座希腊教堂,洋葱形的圆顶耸立在被大雪擦净的蔚蓝色苍穹中,十字架和王冠并峙,象征着天上与人间的力量的结合。雪积存在所有的缝隙处,像一层砂糖。我把目光掠过教堂,极目眺望着那广袤深邃的蓝天。虽然时代变了,苍穹却依然如旧。那些被海洋的巨腹带到这儿来的水手,当他们初次看到美洲,见到这美丽迷人的景色,就认定他们从没见过比这更绚丽的色彩了。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结束时,尼克站在长岛的海岸线上:

随着那轮明月越升越高,那些可有可无的别墅便慢慢溶化在月色之中了,直到我渐渐意识到,这就是当年让那些荷兰水手的眼睛大放异彩的那座古老海岛——新世界的一块清新、翠绿的前哨。(……)那些为盖茨比的别墅让道而被砍伐掉的树木,一度曾飒飒作响地迎合着人类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梦想;在那如昙花一现、令人神魂颠倒的一瞬间,人类在面对这个新大陆时一定惊讶得屏住了呼吸,(……)在历史上最后一次面对面地用某种与他的能耐相称的眼光欣赏着这片蔚为奇观的美景。

一个男子在思考着一天的结束,另一个人则在思索一天的开始,作为残缺和可怜的人类,两个人度过了一天——尼克已经参加过几个葬礼,而且奥吉也帮助了一个并非其恋人的女孩从非法堕胎中死里逃生。(我顿了顿,注意到其中一个大腹便便,而另一个则喜欢胸部。)这两个人都从美国思想里汲取力量。但是尼克从中获得了安慰,而奥吉,更确切地说,是找到了灵感。对于盖茨比的无用追求——他的“美国梦”——尼克认为:“他不知道那个梦早已成了他的身后之物,被远远丢在城市那边的一片无垠混沌之中,在那里,共和国黝黑的土地在夜色中绵亘起伏地向前延伸着。”奥吉并不太相信美国梦,但是他将到这块土地上冒险。

我不把自己当做是“伟大的美国小说”竞赛评委会的一员,如果只是因为我更喜欢花多一些时间看白鲸如何躲避追捕,那将有趣得多。然而,我们实在属于善于排名的物种,并且毋庸置疑这个竞赛是货真价实的。和《了不起的盖茨比》相比,《奥吉·马奇历险记》在其视野和乐观主义方面更显优势,而且我也愿意在其众多的规则之下冒险,或者说它的准则——在开篇的几页中,奥吉曾作过清晰的阐述,而且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

要不是我们大家都能成为贵族,丹东何必丢掉他的脑袋,又怎么会产生一个拿破仑?这种人人皆能成为贵族的观念,到处都在教导,使得西蒙也因此有了重荣誉的气概,(……)

西蒙是奥吉的大哥,但是这种“成为贵族所需要的普遍资格”,(拥有这种资格则意味着可以被选举和被青睐)就像是美国梦曾经被提出时那样具有说服力。西蒙并没有“做到”,但这不是重点。奥吉也同样没有完全做到,这意味着它只是一种理想状态,而不是一种许诺。他决定凭自己的一己之力与整个大陆为敌,既不去寻求任何人的许可,也不受限于任何思想。他的发展,就像他的大杂烩式的教育一样,自有属于他的风格。

一个移民,无论是在表现上还是思想上,他都像是一个合法的发现者,或者说是一个开拓者,这在美国文学史上还是第一次。迄今为止,关于移民美国的经历始终是这样误传下来的:许多移民来到新大陆,并不是为了谋求发展,而是为了适应并融入当地的社会。当我们初识奥吉时,他生活在一个犹太家庭里,贫困交加,但家庭氛围还算温馨。然而,他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恐惧。而本书的主人公对外面的花花世界知之甚少,但却又心知肚明,“我是个美国人,出生在芝加哥。”在叙述自己故事的第一句话中,他就阐明了这一点。对于贝娄本人以及他所设想的读者们来说,正确地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以及把握讲述此话的时间节点,都是至关重要的。

大约半个世纪之前,《奥吉·马奇历险记》就已经出版发行了,亨利·詹姆斯也从欧洲回到了纽约,并且在极度不安之中找到了新的角色。在一九〇七年出版的《美国游记》里,“在和不可思议的外星人分享美国意识的神圣以及美式爱国主义的自我隐私”时,他记录下了自身那种厌恶的感觉(我的烦恼)。在下东区,他看到了“以色列那艰难的闪光点”。皇家咖啡厅里聚集了一群只讲意第绪语的作家和艺术表演家,他发现自己就身处这样一个时下流行的“类似刑讯室”里。于是他扪心自问:“谁真的能够知道,无论条件如何,以色列的天才们确实可以或者无法‘胜任什么’呢?”在表达情感和敏感话题时,大师们从不会语塞词穷。奥吉·马奇这个人,一开始就大胆而豪迈地采用了“美国人”这个称号,这也让他的后代们知道,天才们将“准备完成什么样的大业”。

索尔·贝娄,也被取名为所罗门,于一九一五年在横跨魁北克省的拉欣边界出生。(拉欣是由一位有着哥伦布般头脑的法国军官命名的,他曾经接受派遣,前去找寻中国。而且他还声称,自己已经找到了中国。)贝娄的父母带着当时还是婴儿的他,偷偷地穿越了五大湖,抵达美国。而他对自己非法移民的身份却始终蒙在鼓里。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想报名参加美国武装部队的时候,才得知自己的非法身份。当局于是把他遣送回了加拿大,并且要求他再次申请才能入境——实际上也就是让他一直在境外徘徊。此外,《奥吉·马奇历险记》这部作品不仅让贝娄挥别了自己幼稚的童年,而且也让他告别了自己早年的那两部小说:《闲逛的人》(1944)和《受害者》(1947)。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为了挑衅美国人,这部小说从未对同化和遗忘进行过赞美。作为一个热血青年,贝娄用意第绪语创作并表演了一个单人模仿滑稽剧,用来表现“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同时他还一直清醒地保持着自己是个俄国人的潜意识。他给欧文·豪提供过帮助,也曾协助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完成了《党派评论》的首次翻译。后来,他甚至还和后者一起分享了诺贝尔奖。《奥吉·马奇历险记》的另一大成就,就是带领意第绪语走出了“刑讯室”,甚至还走出了犹太人隔离区,同时也让它在伟大的美国语言之中成为一个不可或缺和不可分割的要素。我们中有些人继承了兰尼·布鲁斯、沃尔特·马修、伍迪·艾伦和菲利普·罗斯的精神,他们都认为意第绪语是本国语言中与生俱来的组成部分,这当然也包括那些语言教师和语言设备。但是直到一九五三年,意第绪语依然没有获得丝毫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