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1](第3/4页)

接着他补充说,“不过我想,我会觉得奇怪的,(……)”

在艾洪完成他的说教之前,他又提及了另外一桩事情。“可是当我在考虑问题,在真正考虑问题的时候,我并不是个卑鄙的人。”这位台球房的王者和骗子天才说道,“最终,当然不能靠思考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和生命,但是要是你好好想一想,这世界就是最低的安慰奖。”

我认为,在这部小说里面,这应该算是一个转折点。有时候,小说在戏剧性的统一上颇有难度。为了这个正处于成长之中的小男孩,艾洪对监狱里的各种阴暗面进行了概括和总结,并且唤醒了我们记忆深处那些无所不在的暴力行为、不公正现象和愚蠢的举止。他对下层阶级有了更深层次的感悟,而我们对他的理解,似乎与我们阅读托马斯·格雷《墓园挽歌》时的感受相同:这是一个可能会成为伟人的人所拥有的潜质,只是尚未发挥出来而已。同样,他也感受到了自身所具备的资格,况且他还拥有对人生进行反思的本能。无论如何——这就是通俗的美式英语——而不是社会底层者的俚语。

所以当奥吉冲破藩篱,重新出发之时,他已经不再是赣第德或者科波菲尔,而这部小说也并不等同于霍雷肖·阿尔杰的故事。最后,奥吉很多处于社会底层的亲戚确实是在“那些机构中”终了一生的,他们之中的所有人都不幸地被言中了,还有一个家庭——即奥吉那个智力迟钝的弟弟“家”——也是如此地令人痛心。贝娄眼里的芝加哥和厄普顿·辛克莱笔下的《屠场》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即使是在和平繁荣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贝娄也只能回忆起各种欲望和遭受剥削的苦涩,在搭乘火车遭遇偷窃时遇到的流浪汉所散发出来的恶臭,各种尖锐的阶级斗争,以及在所有非黑种人都被荒谬地归类为“高加索人”之前的那段日子里,贫穷白人之间尖锐的种族分歧。(西蒙煤场的其中一位司机害怕在“东欧人”住宅区的附近撞倒小孩子——正是这种对抗噩梦的办法,现在则被用来对付芝加哥的南部黑人。)

在奥吉干过的所有零星工作中(这些行当包括管家、卖鞋子的售货员和卖颜料的售货员,以及文学上的高级检查员),这三种得到最佳描述的职业都间接或者直接地表现了他内心的抗拒。在所从事的这些工作中,他感触颇深:作为一个为上层阶级服务的小狗美容师,他觉得有种被浪费的荒诞感;作为一个出版书籍的偷窃者,他在经典名著方面的知识逐渐得到了增长,甚至还让他结识了不少拥戴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作为美国产业工会联合会的一名工会组织者,他也感受到了美国劳工运动的波澜壮阔。劳工运动确实也曾短暂地联合了所有的行业和种族,共同为诉求伸张正义。这些运动式的活动和扎克雷起义般的小插曲,在分类和拟声方面唤醒了贝娄那无穷的力量和潜能:

来的有在各家旅馆工作的希腊人和黑人女服务员、勤杂工、看门人、衣帽间职工、女招待(……)各式各样的人物不断到来,地下管道工、管仓库的、烧锅炉的都纷纷露面,还有维修工、快餐店职工,还有头戴凹顶软毡帽、俨如大公爵的法国人,自称是“美容厨师”,活像是个歌手,不摘下手套就在名片上签名。此外,还有一脸瘾君子苍白脸色的吸毒老头,手持早期世界产业工人工会会员证的人物,拿着介绍信来说明她们所提要求的东欧移民妇女,各种各样有着饱经沧桑面孔的人,体弱多病的人,醉醺醺的人,有的茫然失措,有的天真无邪,有的一瘸一拐,有的缓缓而行,有的精神错乱,有的固执偏激,从全身烂透的麻风病人到充满活力、腰肢笔挺的漂亮女人。因此,要是这些人跟组成薛西斯国王或君士坦丁大帝大军殿后的那些人没有相同之处,那么新鲜事物就一定产生了。但这些人留给我的印象是有一种古老陈旧之感。我以为幸福和欢乐是永远不变的,可是它们的反面会有多大的变化呢?

后来,当奥吉在墨西哥漂泊时,他遇到了反对派的化身,列夫·托洛茨基本人:

我被这位了不起的名人搅得心情激动。我相信,他之所以使我这般激动,是由于他那一瞬间留下的印象——不管他乘的是多么老式的汽车,他的随员是如何古怪——他使你感受到巨星的指引,最崇高的思想,用最普通的词句阐明人间最深奥的道理。要是你也和我一样,潦倒到远离高高在上的明星,漂泊在不同的航道上,只是在浅水湾里划着小船,从一个蛤耙爬到另一个蛤耙,一旦看到深水的汪洋,内心当然是格外激动的。

(为了试图和托洛茨基见上一面,贝娄自己也曾经去过墨西哥。他是在这个老人被暗杀的第二天到达那里的,看到了那具沾满鲜血,却依然拥有一头白发的尸体。在这部小说早期的一篇草稿中,奥吉报名参加了放逐异教徒的工作。)

但是,反对只是奥吉内心的准则之一。而另外一个准则,如果不出所料,那就是爱情和性欲。坦率地说,年轻的马奇先生经常被自己的性欲所左右,他更喜欢用粗俗和直白的措辞来表达这种喜好,他曾一度提到“多漂亮的姑娘”,还有一次提到另一个女孩,她的美德就是“毫不畏惧地议论”自己所从事的活动。偶尔,他也会拥有狂热的性欲,或者身陷温柔乡之中。(纪尧姆的女朋友,那个小狗美容师,是个“十分丰满的大块头,臀部肥大柔软,一扭一扭的,非常撩人,胸脯像一块硕大的奶酪。”)在这部小说里,几乎没有比索菲·杰拉狄思更甜美的女孩子了,这个希腊工会里忠诚的小激进分子,一点也不让他觉得意外,(“她有一双勤劳的手,但是干粗活并没有影响她的美貌。我甚至一分钟也没法装出我没有迷上她。”)然而,他最终遇上了西亚·芬彻尔。

西亚豢养了一只老鹰,名唤“卡利古拉”。而且她希望奥吉去帮助她的“男人”,那只老鹰,训练它去捕捉墨西哥的那头成年蜥蜴。奥吉对这个计划举双手赞同,因为他已经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女人,他之所以爱她爱得这么彻头彻尾,是因为她对他也非常倾心——而这恰恰就是他的软肋。他可以欣赏这只鸟的华丽,但是,要把这只鸟培养成为一个训练有素猎手的计划却又让他颤栗不已。最终,这只高贵的鸟——卡利古拉,却被证明是只“鸡”(用西亚轻蔑的话来说)。它既不会和石器时代的蜥蜴进行战斗,也不会服从命令。有一次,西亚看到奥吉对此毫不介怀——事实也确实如此,奥吉在背地里早就偷偷地默许了它的种种行为——从那以后,西亚对奥吉的崇敬就消失殆尽了。并不是所有的评论家都欣赏这部小说里这些冗长而不可或缺的章节,甚至还有许多评论家也在冥思苦想这只鸟的重要性。(里面的老鹰象征着美国吗?如果它不是叫做卡利古拉,那么就不是了。如果它不是一只鸡,那么它也不是美国的象征。)但是,我认为这个部分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它表现了奥吉被迫去赞美这些事物,尤其是一些这么高贵的,并且不被自己所驯化的东西。这种代价是高昂的,当他失去西亚时,他遭受了可怕的折磨,相思病和因爱生妒几乎很少能够被刻画得如此入木三分。但是这种扭曲的痛苦却又让他重新回到了芝加哥,“那座灰暗的城市”,他对自己进行了一番盘点和休整,决定重新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