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7页)

办公室一度成为他兴奋的所在、力量的源泉,但现在,他又开始把精力转向家庭。在家里,他重新感受到一些在办公室里无法体验的感觉:重新装修过的房子、尊卑秩序、米林顿小姐宣布开饭而敲响的铜锣声(这套程序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玛格丽特张罗的晚宴。

温珀还参加这些宴会,但出席的频率日趋降低。现在的宴会上有一个新的常驻人物:格蕾丝。玛格丽特接待她的热情态度一如格蕾丝以前对她。格蕾丝像曾经的玛格丽特那样,蜕变成一个容光焕发的寡妇。一开始的时候,她形容憔悴,两眼泪汪汪的,脸上挂着勇敢而悲伤的笑容。但这个憔悴的妇人,在冬天的凄风苦雨中,却一周比一周神气起来。悲伤渐行渐远,直到有一天突然踪迹皆无。她的先夫身材单薄,她似乎也像他那样越来越枯槁,但不知是什么时候,消瘦的过程突然停止了。那张全是皱纹、憔悴的脸庞逐渐饱满起来;松弛的脖颈似乎也挺拔了些;眼睛变得明亮;一贯低沉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语调则越来越振奋。她的行为举止中,多了一种自由感,好像是从某种枷锁中挣脱了出来。过去,她满足于坐在某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蜷缩着,很倦怠的样子。讲话的时候拖拖沓沓,常常重复丈夫的言辞,偶尔暴露出一口非常白的假牙。现在,她的言行中多了活力、敏捷和独立。发型也变了。而且,这位老太太的身上开始出现各色新服饰,一开始的时候还只有玛格丽特注意到。玛格丽特觉得,如果把这个发现讲给斯通先生听,对格蕾丝来说是不公平的,是对她的背叛。玛格丽特按捺住不说,反倒是格蕾丝自己嘴不牢,提了这一茬。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格蕾丝一身新装出现在他们家门口,两个老妇人相见,都神情黯然,但一个透着勇敢,一个透着严肃。斯通先生给了她们孩子气的拥抱,让这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然后,有整整十天时间,格蕾丝没有来拜访他们。她再次出现的时候,身体看上去颇健康,但神情却充满哀伤。她说她去了次巴黎,说这次出行的部分原因是觉得心烦意乱。那天中午她走在邦德街上,正好看到了法国航空公司的办公楼。冲动之下她走了进去,询问当天飞往巴黎的飞机是否还有座位,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她订了机票,付了钱,然后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赶回家取护照,再乘出租车冲到银行,兑换好旅行支票。匆匆赶到西肯辛顿航空中心,再晚几分钟就赶不上机场大巴了。整个过程中,她不再是她自己,好像发了疯一般。但奇怪的是,这次出游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快乐。她给玛格丽特带了一样小礼物:一瓶卡纷出品的香水(一套三瓶装的香水中的一瓶,是在回程的英国欧洲航空公司的飞机上买的)。她还买了不少东西,因为在匆忙之中,她没有带够所需的衣物。有些她穿了来,还有些小件的衣饰她带来给玛格丽特看。玛格丽特说了些赞赏的话,但随着展示的持续口吻显得越来越勉强。

这是格蕾丝第一次失踪。三月中,她再次失踪,从地中海的马略卡岛回来后,她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两颊饱满。她对斯通先生说:“总得做点什么,对不对?”

到了后来,就连一直对她很贴心的玛格丽特也有点看不惯了,尽管有礼物可收。斯通先生一开始对此事装聋作哑,后来就在背地里明确地表示坚决反对。但两人都不敢挑明了对她说,因为每一次出逃回来,格蕾丝都巴巴地期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那种期望之情一次比一次强烈。

托尼这个名字再也没有被提起。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怕提了有人受刺激,后来,好像是格蕾丝拼命要忘却他的努力奏效了,他真的被忘记了。

有时候,斯通先生发现自己被女人包围了:玛格丽特、格蕾丝、奥莉薇、格温、米林顿小姐,而这些女人都活在某个男人已经死去或者缺失的世界里。

※※※

冬天还笼罩着大地,但是春天不远了,早晨的阳光一天比一天强烈。阳光斜斜地穿过黑色的树枝,落到隔壁人家外屋的屋顶上,留下浅浅的光影。一天早晨,斯通先生看到了他的宿敌,那只黑猫。它在睡觉。在斯通先生的注视下,猫醒来了,它慢慢悠悠、舒舒服服、笃笃定定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来。这一刻,世界也好像从冬天里醒来了。之后这只在阳光下醒来的猫昏昏然、慢吞吞地踏在隔壁男人建起的、将外屋和栅栏相连的板上(搭这块板可能是为了防止栅栏坍塌,也可能是防止外屋坍塌,或者是为了让两者能够互相支撑),向栅栏方向走去。沿着开裂的栅栏,猫一直走到后院,然后轻轻一跳,落到隔壁女子学校的操场上。它在潮湿的草地上悠闲地踱着步,时不时停下来张望一番。可能觉得没什么意思,它又返回自家荒芜的花园,舔自己的毛皮。它抬起头,正好和斯通先生四目相对,同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台阶上遭遇斯通先生时一模一样。他敲了敲窗子。猫转过身子,走回栅栏后边,在一个空隙里坐下,伸长脖子看着操场,留下一个背影给斯通先生。

对斯通先生来说,这只猫的出现意味着冬天的结束。以后的每一个早晨,他都看着它舒展身子站起来,然后毫无目的地在花园和学校操场逡巡。他对这只猫的敌意早已消失,只会在玛格丽特讲述的、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故事之中出现。现在,他不仅沉迷于它悠闲而高雅的态度,更为它的孤独倾倒。他开始感觉这只猫每天早晨也在看他,就像他看它一样。有一天早晨,他在窗上轻敲几下之后,那猫并没有转身走开。所以,他养成了每天都在窗子上轻敲几下的习惯,那猫总是对此有所回应,抬起头向他投来茫然而耐心的注视。他还和它玩起了游戏。他敲敲玻璃窗,然后蹲下来躲在墙后,又突然站起。“我真像个老疯子。”他有时候这么想。他也确实差点被逮着,一天他正敲着窗子,搞出各种声音,试图吸引猫的注意力的时候,传来了玛格丽特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呢,狗崽?再不抓紧就要迟到了。”

她最近常常抱怨的一件事情就是他太拖沓了,简单的事情也要磨蹭半天才能做好,他的磨蹭已经逐渐演变成丢三落四、心不在焉。

在日渐和煦的阳光中,每天早晨他和猫交流的时间越来越长,使得他对春日的迹象更加关注。原本只观察学校操场上的那棵树,现在上班路上他开始留心每棵树、每片灌木丛的变化。他对报纸上的气象预报栏目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开始研究温度的变化、日出日落时间的变化。尽管每个白天感觉还是那么短暂,下午又常常被雨雾笼罩,但他注意到报纸上公告的日照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了起来。他还注意到春天的临近对街上和地铁上的人产生的影响,对报纸广告内容产生的影响,甚至是对报上刊登的读者来信的影响。他特别记住了一封信,它刊登在一份他常常在办公室里阅读的、发行颇广的报纸的读者来信专栏上。写信的是个姑娘,她特别在自己的姓名后加了括号,说明她今年十六岁。她强烈谴责男人在春天里的行为表现。她说男人注视姑娘的目光是如此“饥渴”。信的结尾,她忿忿地写道:“有时候,我真想回敬他们一个大白眼。”这真是一封让人非常愉悦的信。它充分说明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