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7页)

※※※

斯通先生继续观察着时节的变化,却无法融入其中。这有点像他的“成功”,在成功的巅峰,他感到了疏离,想到的只是迫近的空虚和黑暗。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更证实了他的想法。当年七月,他就该退休了,他开始拐弯抹角地询问是否有可能延迟自己的退休时间。至于为什么要延迟退休,他也说不清楚,或者是因为他停不下来,或者是害怕从此只能在家待着,或者是因为如果有更多的时间他保不准还能干点像样的事情出来——一件真正能够让他得到满足的事情。但他的请求,就像他一贯在公司遭遇的那种态度,被打马虎眼、敷衍了事,要么说他已经工作得够辛苦了,要么开玩笑说他肯定会被任命为骑士伙伴,而且很有可能在来年当选为“伊斯卡尔之剑”的获得者。

他并不欣赏这样的笑话。这加深了他对日常工作的痛恨,加深了他对温珀的不满。奇怪的是,温珀突然收敛了,公事公办中带上了一种随性的态度,斯通先生自觉这些他都能看穿,尽管这样,他依旧恼怒于温珀。这加深了他的失落感,让他更焦躁、易怒,这些都是那个光辉之夜留下的后遗症。

春天过去了就是夏天,就是退休,就是温珀说过的:“很平静,幸福而平静,一天又一天,坐在绿色的草地上铺着干净桌布的桌子边喝茶。”

玛格丽特已经开始为这样的日子做准备。她说他们需要安排各种活动,不能无所事事。她已经在计划出游、拜访,格蕾丝对此提出了很多建议,还说她或许能够陪他们一起出行。但是,有一个先决条件很清楚,无法避免:米林顿小姐必须辞退。在过去的几个月中,老太太明显衰老了,行动愈加迟缓,这或许和近来派给她的家务大大增加,而她又一律照单全收有关。尽管她依旧非常尽心,并且竭力隐藏起身体的衰老,但再好的制服也不能把她装扮成一样值得炫耀的装饰品,她的状态连作为一个老帮佣偶尔出来搭把手也不行了。行动于她几乎是痛苦的挪动,而且越来越明显地,她的身体开始有味儿了。在她曾经做出无人可以效仿匹敌的炸薯条的厨房里,她常常莫名地睡着了。一天,她不小心把那面锣砸到自己脚上。锣被砸扁了,对此她极力表示抱歉,对自己的身体因此受到的伤痛则只字不提。但她的脚肿着,并且一直肿着。她的肉体一天天败给衰老。有一次,她把汤汁滴到了福利部一个高管的夹克衫上,然后在本能的反应下,她颤巍巍想去擦拭,结果却把剩下的汤都倒在那人的腿上。

还有一次,她差点让玛格丽特丧命。玛格丽特摇着铜铃铛召唤她。当时正在楼上主人书房里的她拖着脚步走出房间,出现在楼梯旁,手里拿着一把切面包的刀。她在那里拿着面包刀做什么?原来这个老太太几分钟前在楼下厨房里给主人备茶的时候,用这把刀做了三明治,然后忘了放回去。就在玛格丽特在楼梯下抬头看她的时候,刀从她手中掉了。那刀顺着刀把的重量,直直飞下来,落在离玛格丽特仅两英寸的地方,刀尖深深插入放电话的小桌,刀背颤抖着,好像专业选手掷出的一般。玛格丽特站着一动不能动,也不愿意去碰触那把刀。米林顿小姐一步步从楼梯上挪下来,一边喘息一边嘟嘟囔囔,说着谁也听不清楚的抱歉和自责。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惊魂未定的玛格丽特给斯通先生开了门。斯通先生看到电话机旁那把还插着的面包刀,像是某个地下组织的秘密标识一般。

所以,米林顿小姐肯定得走人。但如何解雇她,还需要商议。这让玛格丽特品尝了权力的滋味,并且感受到美好的同情心。过去,她们两人暗暗站在同一阵线,把家里不好的事情遮掩过去,瞒过主人,现在玛格丽特试图把斯通先生拉入她的阵线,秘密商量如何把米林顿小姐解雇了。但他没有兴趣参与,好像很不愿就此事作出什么决定。所以玛格丽特只能向格蕾丝倾诉。经常,一等米林顿小姐走出房间,两个女人就开始历数这个老仆人的不是。她们一致认为,虽然她挺可怜的,但必须硬起心肠来辞退她。米林顿小姐再走回房间的时候,她们两个就突然停止谈话。有那么一刻,两个人都看着米林顿小姐,看着她苍白、肿胀的娃娃脸,套在发套里的发髻和长裙。然后,玛格丽特突然开口,指派她干活的声音会显得特别响亮,好像是在指挥动物做个什么表演一般。而这个老妇人,像嗅到了屠宰场气息的动物一般,喘着气,用含混不清的言语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应,试图证明她还是有行动能力的,还是有用的。但是她的这种努力,似乎是针对格蕾丝,而不是玛格丽特所做的。格蕾丝那张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脸似乎在微笑,随即露出满口的假牙。

有一天玛格丽特出门去了。她和格蕾丝去买打折商品,类似这样的购物对她们两个来说越来越重要了。只剩斯通先生和米林顿小姐在家。他宣布要上楼去书房。其实在办公室里他可以轻易把这些事情做完,但还是存心留了一点儿回到家里做,好像期望在那间书房里,在那张随玛格丽特而来的书桌前,在那圈温暖的台灯光晕下,能够重新找到曾经让他数夜挑灯疾书的热情和动力。

在书房里,他隐隐听到楼下有嗡嗡的说话声。他喊了一声“米林顿小姐”,但是那嗡嗡的说话声并没有停止。于是他打开书房门,走到楼梯栏杆处往下看。

是米林顿小姐在说话。他看到她坐在楼下门厅里电话机旁的一把椅子上,正拿着话筒讲话。她语气鬼鬼祟祟的,可能觉得自己是在耳语,其实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嚷嚷,声音在门厅和楼梯间回荡。她穿着白色的围裙,头巾摘掉放在桌子上,他可以看见她灰色的头发上罩着的发网。

“她觉得我要谋害她,”她说,“用那把面包刀。她没有这么说。但我知道她就是这么想的。接下去她就该说我偷东西了。就好像她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好偷一样。我想她是疯了。主人?他变得很奇怪。老实说,我不知道这个家怎么了。我觉得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在和谁说话呢?在这个大都市的茫茫人海里,米林顿小姐能向谁倾诉?谁能让她如此敞开心扉?谁能给予她安慰?她在这个家以外的生活——她同艾迪和查理的关系,“刚刚装修完一家卖鱼的店”,那些她给买了糖果送去的孩子,她偶尔去拜访的住在凯姆顿镇上的侄子——他知之甚少。现在,这让他感到很悲哀。但更触动他、并让他心里感觉暖烘烘的,是这个老太太因受伤而表现出来的尊严,他和玛格丽特以为她早就没有对尊严的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