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7页)

他能够说的只是:“米林顿小姐!米林顿小姐!”

但她除了自己的讲话声,什么都听不见。

他往楼梯下走,一边走一边继续大声叫着她的名字。直到他走到楼梯一半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来,脸颊上挂着干了的眼泪,那因情绪激动而涌出的眼泪,此刻更像是一种老态龙钟的表现。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被听到了,脸上也丝毫没有露出被抓个正着的神态。

“是的,先生。”她对着电话说,然后继续用那如同耳语般的轻柔语气说,“我现在得挂了。”似乎还需要保密一般,她紧抿嘴唇,轻轻把话筒放回电话机座上,话筒随之发出轻轻的震荡声,让她把嘴唇抿得更紧了。

他说:“我在想斯通太太怎么还没有回来。”

他还能说什么呢?

米林顿小姐本能地、敷衍地用放在桌子上的头巾掸了掸灰尘,回答道:“哦,这些特卖会你是知道的,先生,而且汤姆林森太太陪着她呢。”

※※※

玛格丽特有时候会和格蕾丝讨论斯通先生退休后移居乡下的事。她其实并不想那样做,她从来没有和斯通先生说起这一茬,但她觉得这样的谈话是适宜的。这个话题让她可以和格蕾丝讨论他们所住街区的变化,那些让她感到非常无助的变化。其实,变化已经有些时候了,在玛格丽特搬进门之前,这个街区就已经在变。过去,这里主要居住着上了年纪的和那些生活已经安定下来的人,现在越来越多的新婚夫妻搬了进来。走在街道上时,常常可以看见婴儿推车。独栋的房子被改成了公寓式的。引人注目的红色、白色和黑色的“出租”、“出售”的牌子,出现在围栏上的频率越来越高。有些房子的花园里几乎终年插着这样的牌子,因为这些房子不停地在换手交易:炒房人介入了。艾迪和查理——就是“艾迪·毕奇和查理·布莱恩特,建筑和装修”的那两个人——现在在街上常常可以看见,他们戴着灰色的帽子,穿着白色的工装裤,红彤彤的脸蛋笑呵呵的,他们不是在刷这堵墙,就是在修补那家的房子,或是透过没有挂窗帘的窗户看见他们在搬得空荡荡的前屋忙碌。有一户十分体面的牙买加家庭搬进了街区里的一栋房子。(他们不接待任何黑人访客,他们的出租房也不接受黑人租客,此外他们还养了一只相思鹦鹉。)艾迪和查理迅速帮这户人家重新粉刷了房子,里里外外的。那房子鲜亮的红砖、黑色的尖顶,好似在无声地谴责周遭的破败。

在这种乱哄哄的状态下,隔壁人家决定搬家了。玛格丽特向斯通先生通报了此事。她说那座房子对米德格里一家来说太大了。她不仅知道了隔壁人家的姓名,还讲得出米德格里太太说了些什么。尽管有那只黑猫和荒芜的花园,她们两个现在似乎挺友好的。她说他们准备搬到一个新的小镇上,玛格丽特说,就街区而言,他们会感觉那里“更舒服”。

对斯通先生来说,米德格里一家仍旧是新来的——知道了他们的姓名让他略有不快。第二天早晨,看到那只坐在栅栏间的黑猫,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消息的重要性。黑猫的背影似乎透着无聊,它在等着那些早到学校的女生。随着天气转暖,她们逐渐移到了操场的这一边活动。

早饭的时候他说:“那,我想我们很快就看不到那只猫了。”

玛格丽特回答说:“他们不准备要它了。米德格里太太告诉我的。”

他继续用勺子吃着鸡蛋。

“还是只小猫咪的时候,孩子们都还挺喜欢它,但是现在没人喜欢它了。米德格里太太告诉我的。”她似乎是在模仿米德格里太太的语气,话语里藏着某种骄傲。“亲爱的,他们说它是这条街上母猫群里的恐怖分子。”

他每天早上和这只猫之间的游戏,现在带上了新的含义。猫在每天早晨的阳光里醒来,依旧那么优雅,猫性十足,但似乎又知道了什么,似乎在等待死亡的降临。他很希望看到它行使那些本能,希望那些本能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消退,这似乎能给予他安慰。他敲打着窗户,那猫依旧灵敏地作出回应。他研究它的身体,看着它安稳自信的步态,注视着它明亮的眼睛。他心生愤怒和怜悯。那愤怒模糊而散漫,偶然泛起,并且是因为他想到了米德格里夫妇和他们烦人的孩子。那怜悯就像爱,一种想要去拯救、去保护,一种追求延续的欲望。但同时,他又倦怠而懒散,没有足够强大的行动力。而且他爱的冲动只局限于在卫生间内,出了卫生间就没有了。

他更加注意街上的猫群,想要找出受到这只黑猫侵扰的母猫。他发现那些猫在临街的窗台上、栅栏上和台阶上,都显得那么沉静,而当它们出现在后花园时,便变得轻浮狂野,随心所欲,这些动物在街上和在后花园里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他也开始注意寻找那黑猫的子嗣。有一只他觉得肯定是的,那猫也在学校的操场上悄然潜行,也是黑的,但毛更浓密,更焦躁不安。

他也像米德格里夫人一样为这只猫骄傲,他总能从这条街上所有的猫里辨认出他的黑猫,这只每天早上安静而期待地等着他的黑猫。慢慢地,他一开始感觉到的愤怒和怜悯——“你很快就要死了。”——变成了一个空洞的语句,他需要努力思考才能去体会其含义,因为这句子只让他感到单纯的、甜蜜的、稍纵即逝的哀愁。在那哀愁里,被哀愁的对象不见了。他需要四下寻找才能再度体会到那哀愁,起初他还拒绝这个想法,但后来就带着悲哀满意地接受了:“你很快就要死了,就像我一样。”此时,春天的绿叶已经长得很蓬勃了,夏天很快就要来了,他感觉自己被排除在这个轮回之外,而一年之前他还认为自己的身心必将随着季节变换而愉快地进入夏季。

因为如此专注,他几乎没有注意米德格里一家为搬家而做的准备工作。其实,也确实看不到什么。在玛格丽特宣布这一消息后不久,米德格里家的前屋就基本搬空了,窗帘卸下,露出空荡荡的房间,只留着一些孤零零的家具木档和一张破破烂烂、满是污渍的床垫。这房间让人感觉这栋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和前花园一样。米德格里夫妇不爱侍花弄草,园子里只有一株孤零零的玫瑰。玫瑰尽责地开出白色的花朵,在荒芜的花园里显得格外纯净和美丽。近些日子的傍晚,这个花园里总能出现一群猫,它们好像已经感觉到这房子就快被遗弃。它们端着在前院里那种沉静的架子,但是它们的数量、在废墟中静默而团结的架势,以及那警觉的姿态,让斯通先生惶惶不安。他用了各种无声的办法想要赶它们走,但它们完全不予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