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5/7页)

一天下午,他拎着新公文包走在回家路上,注意到街上有只猫的行动非常古怪。那是一只棕色花纹的白猫。它焦躁不安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它的肚子很大,还时不时在空中跃起,像是在跳某种极度痛苦的舞蹈。斯通先生被这只猫的疯狂劲儿吓到了。他试图吓唬走它,但他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夸张地把公文包从一只手甩到另一只手里。奇怪的是,那猫停止了疯狂的举动,跳过栅栏,逃走了。

他没有多想此事,直到第二天早上,黑猫没有出现在对面屋顶上,任他呼唤也不见踪影,他才意识到那只黑猫、那只活生生的黑猫,已经被杀掉了。

对此他没有丝毫的愉悦。他被恐惧笼罩。他内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而且,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感到了恐惧。恐惧让他胳膊上的汗毛直竖。卫生间里每一个惯常而熟悉的举动都变得毫无意义,好像是他在拿自己开玩笑。剃须刀碰到下巴,毛巾擦拭脸,让他感受到的都是责备和惶恐。他不敢去碰任何东西,也不敢让任何东西碰到自己。

“快点,狗崽。你就要错过头条新闻了。”

他正拿着毛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早餐的时候,玛格丽特讲了她的计划。既然米德格里一家搬走了,她决定在新邻居搬进来之前,过去把栅栏推倒。要推倒栅栏并不是什么难事,这样一来,新邻居搬来之后,就不得不去修补那栅栏了。

※※※

差不多四个星期之后,一个周日的下午,他们正在自家花园里。斯通先生在种花。玛格丽特在一旁监督、鼓励——男人就该从事园艺劳动——家里的其他事情都停了下来。米林顿小姐拿着一盒子牵牛花的种子,那是玛格丽特前天早上买的。与其说这种子是为斯通先生买的,不如说是因为那个在门口叫卖种子的人,看上去又老又可怜,让玛格丽特动了恻隐之心。斯通先生蹲在地上,像螃蟹那样横向沿花圃慢慢移动。他后面亦步亦趋跟着米林顿小姐,她像一个护士递手术工具给外科医生一样,把一小盒一小盒的花种子递给斯通先生。这个可怜的老妇人,再也看不到这种子发芽开花了。她还不知道,再过两个星期,她就会被辞退了。种花的时候,他们两个之间的对话主要是关于那只刚成年的黑猫对花园的破坏。它是那只被杀掉了的黑猫的后代,像是继承了父辈的习惯。米林顿小姐在这个话题上言辞激烈,玛格丽特远远地看着她,目光含着冷冷的赞同、鼓励,同时掺杂着惊讶、嘲笑和遗憾。

两人之间的对话拘束而不自然,大多是米林顿小姐在说。部分是因为米林顿小姐自身的问题,部分是因为他们都意识到了几步之外就是新搬来的人家,对这户人家的陌生感和紧张感都还没有消除。对斯通先生来说,新邻居的出现自动把隔壁房子变成了敌对区域。在卫生间窗口,他安全地观察着外面的每一项变化,内心不满极了。而他的邻居,隔壁房子的新主人,也同样地对他们不满。他皱着眉头在花园里走来走去。那是一个肥胖、秃头的矮个子男人。他抽着烟斗,穿着马甲,袖子捋起来,在花园里踱步。斯通先生觉得他和他的狗一样让人讨厌。那是一只杂种的威尔士矮脚狗。那狗胖得像根香肠,好像整天在睡觉,洗得有些过分的白肚子在阳光下亮得晃眼。有什么动静时,它只是敷衍地抬一下头,然后又趴下:前院依旧是猫的天下。玛格丽特以前埋怨米德格里先生不像个男人,在花园里完全没有作为,现在面对这个新主人翻修的热情,她同样陷入懊恼的状态。新主人入住没有几天,那两个叛徒,艾迪和查理,就被召了过来,快乐地在屋里屋外忙碌起来。他们建起了崭新的、笔直的栅栏,这么一来,斯通先生家的栅栏就显得饱经风霜,有些寒酸了。特别是他们家后院的栅栏,因为被隔壁学校操场上那棵树的树根顶着,看起来东倒西歪的,简直有些丢脸。

就这样,在感觉怪怪的后院,斯通先生正播撒牵牛花的种子,米林顿小姐在谈论黑猫,玛格丽特则小声评价着邻居没有给栅栏上松油是多么愚蠢的做法。蹲在黑暗中,花垄边的斯通先生开始絮叨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他说日子一天比一天长了。他说等天热了,下午的时候他们很快可以在那棵树的树荫下乘凉了。他还谈论了那些花。

淡淡的阳光慢慢被黑暗逐走。周围邻居的房子里亮起了灯光,学校操场对面“老怪物”和“雄性男”的家中也打开了灯。

“你们不觉得吗,几天前那棵树还是光秃秃的,还有那株大丽花,整个冬天就像是死了。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觉得我们也是这样的吗?我们也会有自己的春天?”他说。

他停了下来。四周静默。他们的周遭模模糊糊的,唯有窗子亮着。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还在脑海里回旋。她们让他感到尴尬。她们的沉默让他感到尴尬。米林顿小姐还拿着那只空盒子。他站立起来,掸了掸手上的尘土,说要进屋去洗一洗,然后就从后门走进了黑黑的屋子里。

他听到玛格丽特说:“米林顿小姐,你刚才听到主人说了些什么吗?你怎么想?”

他放缓了脚步。

他听到米林顿小姐说:“这个么,嗯……”这老太太委婉地发出了一连串没有任何意义的喘息。

他继续往屋里走,上了楼梯。身后屋里的灯亮了,然后是双脚在门口踩着门垫发出的声音,接着传来玛格丽特的声音,用的是她在宴会上讲话的腔调:

“咳,我觉得他那都是在胡扯。”

※※※

十二年前的一个周日,当时奥莉薇还住在巴勒姆,斯通先生去那里同她与格温喝下午茶,格温当时只有六岁。喝茶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让他领教了喝茶在她们生活中的重要性。当时他们一起在克莱芬公园散步。四点的时候,奥莉薇说他们该往回走了,他说还可以再走一会儿,因为带她们俩出来让他觉得挺愉快。“要走你自己走,格温一会儿就该想喝下午茶了。”奥莉薇回答他。她语气生硬,像被惹恼了似的,斯通先生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被误解了。这个插曲让他对那个“想喝下午茶”的胖孩子更敬而远之。和奥莉薇、格温一起喝下午茶就这样变成了一桩让他感到惶恐的事情,特别是在奥莉薇“为了孩子而活着”的日子里。斯通先生觉得她面对生活,过于勇敢了。

所以在巴勒姆那个家的午茶桌旁,斯通先生很拘谨。奥莉薇则全身心地、快乐地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无所顾忌的格温身上了,侍候她吃,偶尔责备几句。(奥莉薇对午茶仪式相当满足,而政府也够体贴的,给格温这样的孩子提供的食物有:牛奶、橙汁和鳕鱼肝油。她像领圣餐一般将这些食物取出,分派好。)终于,喂食的过程结束了。奥莉薇注意到他的沉默,便建议他给格温讲讲他刚去过的爱尔兰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