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傍晚6:30~晚上8:30 (美国中部时间) 3

这是一间小型私人会客室,有时会用来接待贵宾客户,一个身穿环美航空票务员制服的年轻姑娘正在里面大声抽泣。

塔尼娅·利文斯顿把她引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放轻松,”塔尼娅的话都很实际,“别着急。等你感觉好一些,想聊的时候我们再聊。”

塔尼娅坐了下来,整理了一下她那条熨帖的紧身制服裙。屋里只有她们两个,除了那位姑娘的哭声,就只能听到空调机在轻声转动。

塔尼娅和她之间大概差了15岁。那个姑娘也就20岁出头,而塔尼娅已经30多岁了。仔细看的话,塔尼娅觉得她们两个年纪差得更大。她暗想,估计是女人一结婚就老得快的缘故,虽说她结婚没几年就离婚了,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看起来就是这样。

塔尼娅想:这是今天第二次在意自己的年龄了。第一次是早上梳头的时候,在耀眼的红色短发里发现了好几根灰白色的头发。白发最能出卖年龄的秘密,而且比一个月前看到的又多了几根。再加上刚才这次,似乎都在提醒她:40岁来得可比她希望的快得多——女人到了40岁就该认清自己的归宿,以及为什么选这样的归宿。她不禁又想:再过15年,女儿都要和眼前这位哭个不停的姑娘一般大了。

眼前这位姑娘叫佩茜·史密斯,只见她拿起塔尼娅递给她的一大块亚麻手绢,擦了擦哭红的双眼。她抽泣着把眼泪憋了回去,断断续续地哭诉道:“他们怎么能那样说话呢……那么难听,还骂人……在家……对他们妻子可不会这样。”

“你是说那些乘客?”

姑娘点点头。

“有些人就是这么对他们妻子的,”塔尼娅说,“等结了婚,佩茜,你就知道了。当然,我希望你未来的那位不会这样。但如果你的意思是,那些人知道自己的出行计划被打乱之后就开始无理取闹,那我同意你说的。”

“我已经尽力了,我们都……今天一整天,还有昨天……前天也……但他们跟你说话的态度……”

“是不是好像他们把下暴雪都算在你头上了?尤其是觉得他们的一切不便都是你造成的。”

“对啊……然后就碰到了最后那个人……在他之前,我都好好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事后才打电话给我。”

那个姑娘开始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是这样……他有一张72号航班的机票,但那趟航班因为天气不好取消了。我们给他在114号航班上找了一个空位,但他没赶上。他说自己一直在餐厅,没有听见登机广播。”

“登机广播不在餐厅里放啊,”塔尼娅说,“有一块很大的告示牌上写明了的,菜单上也都有。”

“利文斯顿太太,他从登机口走回来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但他还是骂骂咧咧的,一直不依不饶,好像他没赶上飞机全都赖我,他一点儿错都没有似的。他说我们效率低下,跟没睡醒一样。”

“你有没有打电话告诉你的主管?”

“我想告诉他来着,但他太忙了。我们都很忙。”

“后来呢?”

“我在临时加开的2122号航班上给他找了一个座位。”

“然后呢?”

“他问那趟航班上放的是什么电影。我查了一下,他说自己已经看过了。然后,就又骂上了。他想看的那部电影在之前取消的那趟航班上。他问我能不能给他调一下,找个跟被取消的那趟航班放的电影一样的航班。期间,后面的乘客一直往柜台前面挤,有些人还大声嚷嚷,嫌我动作太慢。就在他纠结那部电影的时候,我就——”那位姑娘犹豫了一下,“估计是把事情搞砸了。”

塔尼娅替她说完:“你就把航班表扔过去了?”

佩茜·史密斯难过地点点头,好像马上又要哭出来了:“对。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利文斯顿太太……我把航班表从柜台上直接扔了过去。跟他说他自己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好了。”

“要我说,”塔尼娅道,“拿航班表砸中他才好。”

那位姑娘抬起头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哦,对,确实砸到他了。”她想了想,轻声笑起来。“你真应该看看当时他那张脸。吓了一跳。”说完,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然后,后来……”

“后来的事我就知道了。你再也忍不住了,哭了起来,这很正常。他们把你送到了这儿,让你哭个够。现在,你哭也哭完了,叫辆出租车回家休息吧。”

姑娘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你的意思是……这就没事了?”

“当然啦。你以为我们会开除你吗?”

“我……我不知道。”

“如果你再这么做的话,”塔尼娅说,“我们可能会把你开除,虽然我们也不愿意这样,佩茜。但你不会再这样了,对吧?再也不会了。”那个姑娘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不会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这样的事做一次也就够了。”

“这次的事到这儿就结束了。不过,你想听听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请说。”

“有个男的走上前来。他原来排在后面,说整个过程他都看见了,也听到了。他还说自己有一个跟你一样大的女儿,如果那个人像跟你说话那样跟他女儿说话,他早就一拳打歪那个人的鼻子了。然后,他还留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说万一那个人投诉你,可以通知他,他会把实情说出来。”塔尼娅微笑着说,“所以,你看——好人还是有的。”

“我知道,”那个姑娘说,“好人不多,但是真遇到的时候,又对你那么好,真让人高兴,好想给他一个拥抱。”

“可惜我们不能那么做,就像不能朝乘客扔航班表一样。我们的工作要求我们对待乘客一视同仁,即便他们无理取闹,我们也要保持礼貌。”

“您说的是,利文斯顿太太。”

塔尼娅知道,佩茜·史密斯今后不会再有什么大问题了。显然,她不像之前有过类似遭遇的那些姑娘,受点儿委屈就不想干了。其实,看得出来,佩茜情绪恢复之后,骨子里有种韧劲儿,这对她未来的发展是一件好事。

塔尼娅心想:无论在哪个岗位上,面对这些旅客,就得能屈能伸。这事再清楚不过了。

就拿订机票来说吧。

塔尼娅知道,在市区订票点工作的人,压力肯定比航空港这边大得多。暴风雪一下,订票员肯定已经打了上千个电话,建议顾客推迟出行或者更改线路。订票员都不喜欢这份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因为电话一打过去,大多数顾客都会火冒三丈,甚至臭骂他们一通。受航班延迟的影响,旅客心中潜伏已久、粗鲁不堪的一面立马会被勾起来。男乘客会隔着电话对女订票员狂说脏话,就连平日里彬彬有礼、性情温和的人也会恶言相向,变得不可理喻。其中,飞纽约的乘客绝对是态度最差的。据说,订票员曾经宁愿冒着丢饭碗的风险,也不愿意打电话通知那些飞纽约的乘客他们的航班延迟或取消了,因为等待他们的一定是无休止的谩骂。塔尼娅过去常常琢磨这件事,不明白纽约到底给这些乘客灌了什么迷魂汤,他们怎么就那么想飞过去,一刻都等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