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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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已经在舞池边为我们占下一张桌子,管弦乐队正在演奏五年前在巴黎流行过的曲目。两对越南人在跳舞,他们身材矮小,衣着整洁,态度大方,那种文明的气派我们是比不上的。(我认识其中一对,是东方汇理银行的会计师和他的太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们越南人从不胡乱穿衣服,从不胡乱说话,也从不胡乱放纵。如果说这场战争看起来像中世纪战争,那么他们就是从未来十八世纪穿越而来的人。人们会期望这位范文杜先生在业余时间写写旧体诗,但我却偶然知道他对华兹华斯[18]颇有研究,并且也会写一些关于自然的诗篇。他的假期都是在大叻度过的,那是他能欣赏到英国湖区[19]氛围最近的地方。当他跳舞经过我们这里时,会微微鞠上一躬。我心里想着,不知道五十码以外的格兰杰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派尔在用他糟糕的法语向凤道歉,说真是让她久等了。“实在抱歉。”他说。

“你去哪儿了?”她问他。

他说:“我去送格兰杰回家了。”

“回家?”我说完便笑了起来,派尔看着我,仿佛我是另一个格兰杰一般。忽然间,我看见了他眼中的那个我:一个中年男人,眼睛里布满血丝,已经开始发胖,在爱情里没有任何风度,也许没有格兰杰那么吵闹,但比他更喜欢冷嘲热讽,也更圆滑世故。有那么一会儿,我看凤又好像我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样,在大世界里跳着舞经过我的桌边,身穿白色舞衣,十八岁,被她的姐姐在一边冷眼看管着。她那姐姐一心想让她跟一个欧洲人好好结婚。一个美国人买了张票,并邀请凤跳一支舞:他有一点儿醉——不过无伤大雅,我猜他是新来到这个国家的,以为大世界的女招待们也都是妓女。他把她抱得太紧,当他们跳完第一圈时,凤便突然走开了,回到位置上跟姐姐坐在一起。他被丢在那里,滞留在那些舞者之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莫名其妙。而我还不知道名字的这个女孩儿,则静静地坐在那里,偶尔喝一口她的橙汁,旁若无人。

“可以赏光吗?”派尔依旧用他那糟糕的法语说道,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们在舞池的尽头默默跳起舞来,派尔让她离自己的身体很远,以至于让人担心他随时都会跟凤分开。派尔的舞跳得很糟,而凤当年在大世界里时,据我所知,没人比她跳得更好。

我追求凤是漫长而曲折的。如果我能跟她结婚,并定居下来,那么一切就都变得简单了,她的姐姐看见我们在一起时,也会知趣地悄悄走开。三个月过去了,我才能跟她在美琪大饭店的阳台上单独见一会儿,她的姐姐就待在隔壁,不断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进屋去。一艘法国来的货船正在西贡河岸上卸载,灯光闪耀,三轮车响起的铃声像电话铃一般,我像个年轻的毫无经验的傻瓜,对凤说了许多冒失的话。我绝望地回到卡提拿街住处的床上,从未想过在四个月后她会躺在我身边,呼吸紧促,笑得十分诧异,因为这一切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福勒先生。”我一直在看他们跳舞,没注意到凤的姐姐从另一张桌子旁跟我打招呼。这时,她走了过来,我不情愿地请她坐下。自从那天晚上在大世界里,我趁着她生病将凤带回家起,我跟她便不再是朋友了。

“我有整整一年没看见你了。”她说。

“我经常去河内。”

“你的那个朋友是谁?”她问。

“他叫派尔。”

“是干吗的?”

“他是美国经济代表团的一员。你知道那种组织——将电动缝纫机送给挨饿的女缝衣工。”

“有挨饿的女缝衣工吗?”

“我可不知道。”

“但她们是不会用电动缝纫机的。她们住的地方也没有电。”她是个头脑死板的女人。

“那你不如问问派尔。”我说。

“他结婚了吗?”

我望着舞池。“应该说,目前这是他跟女人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了。”

“他舞跳得可真烂。”她说。

“没错。”

“不过看起来是个可靠的好人。”

“也没错。”

“我能和你坐一会儿吗?我的那些朋友都很无聊。”

音乐停下来,派尔僵硬地向凤微微鞠躬,然后陪她回到桌边,拉出椅子让她坐下。我感觉得到,他的礼节很叫她高兴。进而我想到,跟我在一起后,凤失去的机会可真不少。

“这是凤的姐姐,”我跟派尔说,“徐小姐。”

“很高兴见到你。”他刚一说完,脸就红了。

“你是从纽约来的吗?”她问道。

“不。波士顿。”

“也是在美国吧?”

“噢,是的。是的。”

“你父亲是做生意的吗?”

“不。他是个教授。”

“是个老师?”她带着一丝失望的表情问道。

“嗯,他是某方面的权威,你知道。人们总要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请他看病吗?他是医生吗?”

“不是医生。他是工程学博士。关于水下侵蚀方面的问题,他全都一清二楚。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

派尔试着幽默一下,于是说道:“好吧,还是让我爸爸来告诉你吧。”

“他在这里?”

“不在。”

“那他就要来了吗?”

“不。我开个玩笑而已。”派尔抱歉地说。

“你还有妹妹吗?”我问徐小姐。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听起来你好像在调查派尔先生,看他是不是结婚的最佳人选。”

“我只有一个妹妹。”徐小姐说。她的手掌用力地拍了一下凤的膝盖,就像一个会议主席在敲他的小木槌,让大家遵守秩序。

“她是个很漂亮的妹妹。”派尔说。

“那可是全西贡最美丽的女孩儿。”徐小姐仿佛是在纠正派尔的话。

“我当然相信。”

我说:“是时候该吃晚餐了。即使是全西贡最美丽的女孩儿,也得吃饭。”

“我不饿。”凤说道。

“她很娇气。”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威胁的语气。“她需要别人来爱护。她也值得别人来爱护。她这人非常、非常专一。”

“我的朋友很幸运。”派尔严肃地说。

“她很喜欢孩子。”徐小姐说。

我笑了起来,然后捕捉到派尔的目光:他既震惊又有些不解地望着我,我忽然明白原来他对徐小姐所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很在意。我一边点菜(尽管凤说她不饿,但我知道她还是能吃下一块加两个生鸡蛋和其他东西的鞑靼牛肉),一边认真听他讨论关于孩子的问题。“我一直觉得我想要有很多孩子,”他说,“大家庭很有趣。它能使婚姻关系更加牢固,而且对孩子们也很好。我是独生子。一个人真是很糟糕。”在此之前,我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