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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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教堂的钟塔上望去,这场战争只不过是画中风景,就像一本旧的《伦敦新闻画报》上刊登的一幅波尔战争的全景图一样固定不动。一架飞机正向石灰岩山中的孤立哨岗空投物资,长年的风雨侵蚀使得安南省边界的山脉看上去就像一堆堆浮石。由于飞机每次回到相同的地点滑翔,所以看起来就像从来没有移动过一般,降落伞也总悬在同一地点——离地的半空中。平原上的迫击炮不断开火,轰炸出来的烟雾如同石头一样牢固不散,集市上的火焰被阳光映成一片苍白色。跳下来的伞兵们身材矮小,排成一列沿着运河移动着,但从这个高度望过去,他们仿佛是静止不动的。就连坐在钟塔角落里诵读祈祷书的那名天主教神父,也是静止的。从这么远看过去,这场战争干净整洁,颇有条理。

黎明前,我就搭乘一艘登陆艇从南定到了这里。我们没法儿在海军站登陆,因为敌人已经将整个城市包围,六百码之外便是敌军,他们已经切断海军站,所以我们的登陆艇沿着烈焰冲天的市集驶进城。映着火焰的光芒,我们成了活靶子,但不知为何,竟然没人朝我们开火。一切都寂静无声,除了燃烧的店铺噼里啪啦声和倒塌声。连河边一个塞内加尔哨兵移动的声音,我都能听得见。

在这次进攻之前,我对发艳很熟悉——一条狭长的街道,两边都是木制店铺,每隔一百码就有一条运河、一座教堂和一座大桥。在夜里,只能点蜡烛或小油灯(发艳没有电厂,只在法国军官营房才有电力供应),无论白天还是夜里,街道上都挤满了吵闹的人群。依照古怪的中世纪方式,在枢机主教的庇护之下,这里一向是全国最有生气的城市,然而这次,当我上岸走向军官营房时,却发现这里是死寂一片。断壁残垣、碎玻璃,以及烧焦的油漆和石灰的味道,长长的街道一眼望去,空空如也,这使我想起清晨空袭警报解除后的伦敦大道:随处可以见到警告标示,上面写着“未爆炸弹”。

军官营房门前的围墙已被炸毁,街对面那些房屋也沦为废墟。我从南定乘着登陆艇沿河而下时,听佩劳德中尉说起事情的经过。他是个严肃的年轻人,共济会成员,于他而言,这次事件就像是对他会友们迷信的一次审判。发艳主教曾去过一次欧洲,并且学会了崇拜圣母法蒂玛——罗马天主教徒都相信,她曾在一群葡萄牙孩子面前显灵。他回来后,便在大教堂内修建一座神龛,以供奉圣母,每年都列队游行,庆祝圣母节。自从当局解散了主教的私人军队后,主教与那位管辖法越两军的上校之间的关系,便十分紧张。今年,上校——他对主教产生几分同情,因为他们俩都认为自己的国家比天主教更重要——摆出一个友好的姿态,跟他的高级军官们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聚集在发艳纪念圣母法蒂玛。甚至许多佛教徒——他们占据半数人口,也不甘心错过这场趣事,那些既不信佛也不信上帝的人也认为所有这些经幡、香炉和金光四溢的圣体匣将会保佑他们全家人远离战争困扰。主教的军队如今只剩下军乐队了,这次就是他们带领着游行队伍;法国军官们奉上校指令,他们像唱诗班的男孩儿,随着队伍进入大教堂区域,经过教堂门前的小水池,池中央的小岛上立着一座白色的圣心雕像,然后从两边有东方式长廊的钟塔下面穿过,走进木雕的大教堂,大堂里有许多整根的原木柱子,深红色的漆制神坛,看起来更像是佛教寺庙,而非天主教堂。人们从各地涌来,从那些运河之间的村落里,从那些具有低地国家[21]风光的水乡里赶过来。水乡里的嫩绿秧苗和金色作物取代了郁金香和带风车的教堂。

没人注意到越盟特工也加入了这次游行,那天晚上共军的主力部队冲过石灰岩山上的通道,进入东京平原。法军在山上的哨兵眼睁睁地看着,毫无办法,同时,潜伏在发艳的特工也开始行动,里应外合。

四天以后,在伞兵的帮助之下,敌军才被迫退到离城半英里之外的区域。这是一场大败仗:新闻记者不许进入,电报也不许发出去,因为报纸只能刊载胜利消息。如果当局知道我是来采访的,那么早在河内就会将我拦下,然而你离司令部越远,对你的限制就越松,当你到了敌军的火力范围内,你就成了一位很受欢迎的客人——河内的参谋部认为这是一大威胁,南定的上校认为值得担忧,外界或许很感兴趣,而在前线的中尉看来,不过是一个笑话,一场消遣,因此有几个这样的幸福时刻,他大可以表演一番,甚至可以借着虚妄的英雄光辉来对待部下的受伤或死亡。

神父合上他的祈祷书并说道:“好,结束了。”他是欧洲人,但可不是法国人,因为主教不会容忍他的教区出现一位法国神父。他怀着歉意说:“我来到这里,你明白的,不过是想清静一点儿,避开那些可怜的人。”迫击炮的声音似乎在逼近,也许敌军终于开始还击了。寻找这些敌人异常困难:这里有十多条狭窄的战线,在纵横交错的运河间、在农家房屋与稻田之间,他们有无数可以伏击的好机会。

在我们这座钟塔下面,发艳的全部人口都在这里,或站或坐,或躺着。天主教徒,佛教徒,以及那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人,都带着他们最值钱的东西——烧饭的炉子、一盏灯、一面镜子、一个衣柜、几床垫子、一幅天主圣像——来到了大教堂区域。这里是北方,夜晚到来时,气温骤降,大教堂里已经水泄不通:早已没有可栖身之地。甚至通向钟塔的每一级楼梯上都被占据,不时还有更多的人挤进大门来,带着他们的孩子和家庭用品。他们相信,不管他们的信仰是什么,在这里总是安全的。我们在这儿看着时,一个身穿越南军装、拿着步枪的年轻人也挤进来,一个牧师将他拦住,并夺下他手里的步枪。我身边的这位神父解释说:“我们在这里是中立的。这是天主的领地。”我心里想:“这真是天国里一些奇怪可怜的居民,惊慌,寒冷,饥饿”——“我真不知道拿什么去养活这些人。”神父对我说——“你会认为一个伟大的国王会做得比这更好。”不过接着我又想到,“无论哪里都是一样——并不是最有能力的统治者就一定拥有最幸福的人民。”

下面已经架起来一些货摊。我说:“很像一个大集市,不是吗,但看不见一张笑脸。”

神父说:“昨晚他们很冷。我们不得不关上修道院的大门,不然他们会涌进来挤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