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第5/6页)

“它怎么了?”

他将小铁桶翻过来,露出商标:黛奥拉克通。

“我还是没明白这有什么含义。”

他说:“以前我这里有两个这样的铁桶。是从范文茂先生的车库跟其他废品一起收过来的。你认识范文茂先生吗?”

“不,我不认识。”

“他的妻子是泰将军的亲戚。”

“我还是不太明白……?”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韩先生问道。说着,他弯下腰来,拿起一长条凹形物体,很像是一截芹菜,在手电筒的光照下,闪着发光的铬色。

“可能是浴室里的设备吧。”

“这是个模子。”韩先生说。他显然是那种令人生厌的,却很乐意教导别人的人。他停下来,等我再次表达出自己的无知后,他继续说道:“您明白我说的模子是什么意思吗?”

“噢,是的,当然明白,不过这到底是……”

“这个模子是美国制造的。黛奥拉克通是一个美国的商标名称。你现在明白点儿了吗?”

“坦白地说,还是不明白。”

“模具上有一个缺陷。这就是它被扔掉的原因。不过不该把它和废品一起扔掉——那个小铁桶也不该扔掉。这是个失误。范先生的管家亲自来过这里。我当时找不到这个模子,就让他把另一只铁桶拿回去了。我说我这里只有这一只桶,他告诉他们需要这个来储存化学用品。当然,他没有问起模子的事情——那样就未免泄露太多的情况了——不过他仔细将这里搜查了一遍。范先生后来又亲自去美国使馆联系派尔先生。”

“你的情报工作做得不赖。”我说。我仍然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是我请周先生去跟多明戈斯取得联络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证明了派尔与泰将军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我说,“一种微弱的联系。不管怎么说,这也不算是新闻吧。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干情报工作。”

韩先生用脚后跟去撞了撞那黑色的铁桶,发出的声音在床架之间回荡着。他说:“福勒先生,您是英国人,是中立的。您对我们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您应该对我们有所同情,如果我们之中有些人倾向于任何一方。”

我说:“如果你是在暗示你是个共产党员,或者是越盟成员,别担心,我并不会震惊的。我不关心政治。”

“如果在西贡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这要归咎于我们。我的委员会希望你能保持公正的看法。这就是我带你来这里看这个东西的缘故。”

“黛奥拉克通是什么?”我说,“听起来像是一种炼乳。”

“它和牛奶有一些共同点。”韩先生将手电筒照向铁桶的内部。铁桶的底部残留着一点儿白色粉末,像灰尘一样。“这是一种美国的塑料。”他说。

“我听到一个传闻说派尔正在进口制造玩具所用的塑料。”我拿起模子看了看,试着在我的脑海描绘出它的形状。这不是物体本来的样子,而是它的镜像,完全颠倒的。

“不是制造玩具。”韩先生说。

“像是拉杆的一部分。”

“这种形状很不寻常。”

“我看不出它能做什么用。”

韩先生转身离开。“我只想让您记住您所看到的。”他说,这会儿,他已经走回到那堆破铜烂铁的阴影里,“也许有一天您觉得有理由把它写出来,但您千万不能说您在这里看见过这只铁桶。”

“这个模子也不能说?”我问。

“特别是这个模子,千万不要说。”

3

跟一个所谓的救过自己性命的人分别后初次相逢,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我住在外籍兵团医院时,并没有见过派尔。虽然他的缺席和沉默,都很容易理解(因为他比我更加敏感,更容易感到困窘),但有时却毫无理由地令我不安起来,所以每天晚上,在我吞下的安眠药发挥作用之前,我总幻想派尔会走上我的楼梯,敲开我的房门,睡在我的床上。在这件事上,我对他很不公平,所以在正式的义务之外,我又增添了几分愧疚感。以及,想到那封信,我也很内疚。(是遥远的祖先给了我这颗愚蠢的良心吗?在旧石器时代的世界里,他们四处强奸杀戮,当然不会有这样的良心。)

我有时会想,我是应该邀请我的救命恩人共进晚餐,还是应该请他到大陆酒店的酒吧间里喝上一杯?这是个不好决断的社交问题,也许要根据一个人的生活价值进行选择。一顿饭和一瓶酒,还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这个问题使我烦恼了好几天,直到后来派尔亲自过来解决了。他来到我的家,隔着房门在外面大声喊我。那天下午很热,我当时正在睡觉,早上那条伤腿的恢复训练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所以我没有听到他的敲门声。

“托马斯,托马斯。”派尔的喊声闯入我的梦境,我梦见自己行走在一条长而空旷的街道上,寻找一个转弯处,但一直没有找到。那条路像电报机上松散的纸带一样,如果没被声音打断的话,不会出现丝毫变化——刚开始时,它很像哨岗上痛苦的呻吟,接着又像是在对着我本人说话,“托马斯,托马斯。”

我低声说:“走开,派尔。离我远点儿。我不想被救。”

“托马斯。”他用力地敲门,但我还躺在床上装死,就好像我还在水稻田里,而他是我的敌人。忽然间,我意识到敲门声停下来了,有人在外面低声说话,另外有个人在回答。耳语是危险的。我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说话。我小心地从床上爬下来,在手杖的帮助下,我挪到了另一间房的门口。也许是我移动得太快了,他们听见了我的声音,因为外面忽然静了下来。那一阵寂静就像植物生出卷须:它似乎在房门底下生长,叶子伸进我所处于的房间里。这种寂静我并不喜欢,所以我猛地将门打开,将寂静撕碎。凤站在通道里,派尔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从姿势来看,也许刚刚他们是在接吻。

“嗯,进来吧。”我说,“进来。”

“我敲门,你没有听见。”派尔说。

“我刚开始时,是睡着了,后来则是不想被打扰。但我既然已经被打扰了,那么就进来吧。”我用法语跟凤说,“你从哪儿把他接过来的?”

“就在这里。在通道上,”她说,“我听到他敲门,所以我跑上楼让他进来。”

“请坐吧,”我对派尔说,“你要喝点儿咖啡吗?“

“不,我不想坐下来,托马斯。”

“我需要坐一下。这条腿实在太累了。收到我的信了吗?”

“收到了。我真希望你没写过那封信。”

“为什么呢?”

“因为那是一大堆谎言。我以前很信任你的,托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