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4页)

花园里仅有的一个人,是一位独坐在稀疏草地另一头晒太阳的老太太,她正在一张花园铁骨桌边玩牌。她专心地玩她的纸牌,我们走近也没抬头。比琳达修女碰碰她的肩膀说:

“黛安娜。这位先生来看你哟。他是从英国来的。”

母亲抬头对我们两人微笑,接着又低头玩她的纸牌。

“有时候黛安娜听不懂别人跟她讲什么,”比琳达修女说,“想叫她做什么事,都得一说再说。”

“不知道我们可不可以独处聊聊?”

比琳达修女并不喜欢这个主意,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在心里找理由拒绝,不过后来还是说:“班克斯先生,如果您想这样,应该无妨。我人会在值班室里。”

比琳达修女一走,我便仔细观察母亲怎么玩牌。她比我预期的要瘦小许多,两肩严重耸起。她的头发雪白,紧紧盘成一个髻。我在一旁观看时,她有时候会抬头瞄我一眼,对我笑笑,不过我可以看到里头有一丝恐惧,是刚才修女还在时所没有的。她脸上的皱纹并不太多,不过两眼下方却有厚重的眼袋,使得袋下的褶痕深如刀割。她的颈子也许受过什么伤害或病痛,深深缩进躯体,以至于她转头看两边的纸牌时,连肩膀也必须跟着转动。她鼻尖上挂了一滴鼻涕,我拿出手帕想把它拭干净,却忽然想到这么做可能让她过度惊吓。最后,我平静地说:

“对不起,我未能事先给你一点心理准备。我明白这可能会让你吓一跳。”我停了下来,因为她显然没在听我说话。接着我说:“妈,是我。克里斯托弗。”

她抬头看看,露出与刚才类似的笑容,接着又低头玩牌。我猜想她是在玩单人牌局,只不过她独门的玩法很怪异。有一度,微风把几张纸牌从桌上吹落,但是她似乎不在意。我把纸牌从草地上拾起,拿过去还她,她笑一笑然后说:

“真谢谢你。不过实在没必要,你知道吗。我呢,我就扔着不管,等草地上撒满了纸牌再说。只有在那时候我才会去收拾,一次捡完,你明白吗。反正它们总不会飞下山去吧,对不对?”

接下来一阵子,我继续看着她。这时母亲唱起歌来。她兀自轻声吟唱,几乎没张口,手则继续取牌排放在桌面。她的歌声微弱——我听不出她在唱什么——不过旋律悠然自在。我边看边听,心头浮起一段往事:有个多风的夏天,在我家花园里,母亲荡着秋千,高声欢笑歌唱,我则在她面前直跳脚要她停下来。

我伸手轻轻碰她的手。她立刻把手缩回,并且愤怒地瞪着我。

“请你手脚放规矩点,先生!”她说,声音微弱却带着惊吓,“规规矩矩放好!”

“对不起。”我退了两步让她安心。她继续玩牌,等她再度抬头瞄瞄我,她又露出笑容,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妈,”我缓缓说,“是我。我已经从英国来了。真的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知道我让你好失望。好失望。我尽了全力,不过,你知道,这实在不是我能力所及。我明白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我一定是哭了起来,因为母亲抬头盯着我看。然后她说:

“你牙齿疼吗,小伙子?牙齿疼,最好告诉艾格尼丝修女哦。”

“不,我还好。不过,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是我呀,克里斯托弗。”

她点点头,然后说:“再拖也没有用,小伙子。艾格尼丝修女会帮你填表格。”

此时我心头灵光一现。“妈,”我说,“我是小海雀。小海雀啊。”

“小海雀。”她忽然凝住不动,“小海雀。”

母亲过了好久都一语不发,不过她脸上的表情已完全改变。她又抬起头来,但是眼睛却凝视我身后某处,温柔的微笑在她脸上扩散开来。

“小海雀,”她平静地喃喃着,有一会儿似乎沉醉在幸福之中。接着她摇摇头说:“那个男孩。他真教我操心。”

“请听我说,”我说,“请听我说。假定你这个儿子,你的小海雀。假设你发现他已经竭尽所能,用尽一切方法来找你,可是最后还是没找到你。如果你知道这点,你会觉得……会觉得你能原谅他吗?”

母亲凝视的目光依旧越过我的肩膀,不过脸上出现了迷惑的表情。

“原谅小海雀?你是说原谅小海雀?他又没犯错!”接着她又幸福地粲然而笑,“那个男孩。他们说他过得不错哦。可是,这个我倒没那么有把握。唉,他老是教我操心。你不会懂的啦。”

“你也许会觉得我好笑,”我说,上个月我又再度与詹妮弗谈起那趟旅程,“不过,要等到她说了这句话,我才开始明白一件事。我的意思是,我才明白她从来不曾停止爱我,不管经历了多少苦难。她所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我过好日子。而其余一切,包括我设法找她、想要拯救世界等等,有没有成功都没有什么差别。她对我的感情,永远存在,不需仰赖任何事物。我想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可是却花了我大半辈子才明白。”

“你真的认为,”詹妮弗问我,“她完完全全不知道你是谁吗?”

“我确定她不知道。她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且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说没有犯错,何来原谅,而且她真的搞不懂,我说的究竟是什么事。你要是在我第一次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你就不会有任何疑问了。她不曾停止爱我,一刻也不曾。”

“克里斯托弗叔叔,你觉得,你没告诉修女们你是谁,是为了什么?”

“我不确定。这看起来似乎很奇怪,我知道,反正到最终,我就是没表明身份。再说,也没有理由把她从那里带走。她似乎还算满足。倒说不上是快乐。不过仿佛痛苦已经过去。回英国的家也未必会过得更好。我想,倒是她过世以后,才会有这个问题。她走了以后,我考虑过让她安葬在英国。可是话说回来,我又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这么做。她一辈子都住在东方。我认为她宁可留在那里。”

那是个冷冽的十月早晨,詹妮弗与我正穿过格洛斯特郡的一条蜿蜒小巷。前晚我住在离她寄宿处不远的旅社,早餐过后不久来找她。我看到她这一阵子的住处实在简陋,也许我忘了把心疼的样子藏好,难怪她不顾寒冷,立刻坚持带我去附近教堂的墓园,去俯瞰温德拉什山谷。走近巷底,我看见巷底是座农庄的大门;不过还没到那里,她就带我离开小巷,钻过围篱的一处缺口。

“克里斯托弗叔叔,来看看这个。”

我们穿过浓密的荨麻丛,来到一处栏杆边上。这时候,我才看到一直延伸到谷底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