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4/4页)

奥斯本一家还邀请了其他几位客人,不过一旦坐下来进餐,我发现我刚好坐在这位女士身边,话题难免又转回莎拉身上。

“你是她的好朋友,不是吗?”她问我,“她提到你的时候,总是不断地赞美你。”

“我们当然是好朋友。只是她去了东方以后,我们就形同失散了。”

“她常常谈到你。她有好多你这位名侦探的故事。每次桥牌打得烦了,她这些故事总是带给我们好多乐趣。她每次都对你推崇有加。”

“没想到她还这么惦记着我,我真感动。如我所说,我们形同失散,不过我曾接到她一封信,大约在战后两年。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大战期间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对那段俘虏营里的日子轻描淡写,不过我相信绝非好日子。”

“哦,我确定那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丈夫跟我,我们险些遭受同样的命运。我们想办法及时逃到澳洲去了。可是莎拉跟蒙·德·维弗先生,他们总是太相信命运。他们那种夫妻,常常晚上没计划就出游,遇到什么就接受什么。在大半的情况下,随遇而安是不错的生活哲学,不过等日本人都来到了门前,这种态度就不行了。你认识他吗?”

“我从来没这个荣幸认识伯爵。我知道他在莎拉过世后就回到欧洲,可惜我们不曾相遇。”

“咦,听她谈你的那个样子,还以为你跟他们俩都很熟呢。”

“没有。你知道的,我认识莎拉,是她还非常年轻的时候。恕我多问,也许你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他们的婚姻在你看来,是否快乐,莎拉跟这位法国老兄?”

“婚姻快不快乐?”我身旁的女士想了一会儿,“当然,这种事确实很难讲,不过我说真心话,也很难想像他们不快乐。他们看起来都深爱着对方。他们一向不富有,也就是说,他们绝不能像他们想要的那样无忧无虑。不过伯爵似乎总是如此,呃,如此浪漫。你笑了,班克斯先生,不过就是这个词,浪漫。她的死让伯爵身心交瘁。全都是俘虏营造成的。她跟许多人一样,身体没有完全复原。我好想念她。这么迷人的朋友。”

自从上周的这场邂逅后,我又把莎拉的信拿出来读了几次——那是我们自多年前上海一别之后,她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日期是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八日,从马来半岛某个小山的车站寄来的。也许我是希望跟她的朋友聊过以后,能从那些很是拘谨的,甚至毫无生气的愉快叙述里,找出一些藏在字里行间的东西。不过那封信只提供了她离开上海后的行程概要。她谈到澳门、香港、新加坡,都说“景色怡人”、“多彩多姿”、“引人入胜”这类的话,提到数次她的法籍伴侣,不过每次都一笔带过,仿佛我该知道的就那些而已。她还轻松地提及日军的俘虏营,她说她的健康问题“是个无聊的话题”。她以礼貌的方式问候我,并称她在重获自由的新加坡“生活愉快,一切正常”云云。这封信,是你人在异国的某个下午,隐约想起某位旧识,心血来潮时会写的那种信。只有在信接近尾声的时候,有那么一次,她的语调才隐隐透露我们昔日曾经共享的亲密。

“我不介意告诉你,克里斯托弗,”她写道,“那一次,我可是真的失望透了,尤其是我们彼此都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心意。不过别担心,我早已不生你的气了。更何况命运又再度眷顾我,我怎么能继续怨你?再说,我现在也由衷相信,那天你没跟我走,是正确的决定。你向来觉得你有使命要达成,我敢说你若是没有先完成你的使命,你也永远无法把心献给任何人。我只希望那件任务早已完成,而你现在可以找到我近来几乎视为当然的幸福与呵护。”

她信里的这些段落——尤其是最后那几行——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字里行间隐约有种气氛——老实说,她会在那一刻写信给我的这件事本身——跟她口口声声说日子充满“幸福与呵护”,就是教我觉得不太对劲。她与那位法国伯爵的生活,是否真与她走出上海那家小店,登上码头时立志追求的相同?我多少持疑。我觉得她提到使命感的时候,她心里想到的不仅是我,更是她自己,以及想要逃避使命的徒然。也许有人可以继续过他的人生,完全不受这种心情的羁绊。不过,对于我们这种人而言,我们的命运是以孤儿的眼光看待世界,长年追逐着父母消逝的暗影。我们只有尽全力把使命完成,别无解脱之途,在此之前,心中无法得到片刻的平静。

我不想显得洋洋自得;可是在伦敦过的这些闲散日子,大体上确实还算惬意。我喜欢在公园漫步,或是逛逛画廊,最近更是愈来愈常到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里,翻查报纸档案里有关我杰出事迹的报导,愚蠢地觉得自己好了不起。换言之,这座城市已然成为我的家,就算我必须在此度过余生,我也不会介意。然而,有些时候,日子还是会充满莫名的空虚,所以我还是会慎重考虑詹妮弗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