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德本美千代的墓安置在小石川的传通院。

传通院作为德川将军家族的菩提寺,是东京市内屈指可数的古刹,包括家康生母於大夫人在内,许多与德川家渊源深厚的历史人物都埋葬在这里,杉浦重刚、佐藤春夫、高畠达四郎、柴田錬三郎、桥本明治等著名文化界人士亦长眠于此。正式的名称叫作“无量山传通院寿经寺”。传通院这一院号取自於大夫人的法名“传通院殿下”。

美千代在这间传通院买下了一块墓地。当然,彼时她不是买给自己,而是为六十岁突然离世的丈夫德本京介准备的。京介老家在岐阜,东京并没有德本家族的墓地。

我和妹妹获悉德本京介的死讯是在他去世两年后,母亲刚去世没多久,美千代忽然主动来访。那时美千代已然成了德本产业第二任总经理,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

凡此种种,都已是距今三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我缓步沿善光寺坡道向上走。

每次从水道桥出发去传通院祭扫,我都会稍稍绕个弯路,沿着白山大道往北,在西片附近往左转进入善光寺坡道。实际上,更方便的路线是从春日町十字路口左转进入春日大道,穿过名为富坂的坡道即是传通院门前的十字路口。昔日我时常沿富坂小径前往位于小石川二段的美千代家。

每当前去探望业已不在人世的美千代,我会避开令人浮想联翩的熟悉街道,刻意选择符合如今心境的路线。

京介搬来小石川居住是在创办德本产业后不久。从那时候起,他就与同一区块内的传通院结了缘,热心地捐赠善款,可能也是为自己的后事早做打点。美千代如愿买到墓地靠的也是京介长年以来的虔心馈赠。

京介的葬礼也在传通院举办,排场盛大。

我与美千代发展出男女关系后,通常在汤岛或上野幽会,每个月也会去她府上好几次。在淳子去上课后,我悄悄从宅子的后门溜进去,趁上班之前,享受一段短暂的二人时光。

我第一次去小石川的宅子,淳子还是个小学生。

此后,我们的关系延续了十二年。

关系告一段落那年,我三十一岁,美千代五十五岁。

后来,又过了三年,我若无其事地跟淳子结了婚。

有一回,正当我从小石川的宅子离开时,刚巧与念中学的淳子撞了个正着。我对这座大宅早已熟门熟路,警惕心不免有所松懈。跨出正门的当口,淳子正往锁眼里插钥匙。

当时淳子似乎在上课过程中身体不适,只上了第一节课就早退回家。我记得她那天脸色很差,那是我初次见到真实的淳子,而非在照片中。她跟母亲长得不太像,是个眼眸很锐利,五官清秀的女孩子。

“上午好,”我故意大声和眼前的淳子打招呼,并从西装口袋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我帮总经理做事情,我姓高梨。”

我还大声解释道,因为有紧急的文件要让美千代过目,这才专程拿到府上来。虽然不确定房间里的美千代能不能听见,我认为有必要提醒她女儿回来的消息。

美千代正一丝不挂地躺在二楼卧室的床上。

回想起来,当时的我不过二十出头。

自那天起,我开始隔三岔五地以光明正大的方式出入于小石川的大宅子。这也是美千代的主意,一种对淳子的障眼法。休息天,我偶尔会与世罗纯也一同登门拜访——从纯也小时候起我就经常充当他的玩伴,我们四个人还一道吃过晚饭。

虽说比我小八岁,正所谓女大十八变,不消几年工夫,我与淳子的交流完全像同龄人似的。

淳子升入高中后,美千代对我表示:“今后,你不要再来我家了。”

当时,我与美千代的关系进入第六年,也与笃子入住了神乐坂的公寓,工作方面,我从荣德工业调回总公司销售部。那年的我二十四岁。

之后的十年,一直到我三十四岁结婚,我与淳子几乎没再见过面……

坡道向上走到底,道路一分为二。一颗硕大的老糙叶树耸立在路中央。

据说这棵糙叶树树龄达四百年,相传坡道北侧泽藏司稻荷神社的泽藏司神狐就栖灵在这棵树上。粗壮的树干挂着带有神圣意义的稻草绳,老树看起来格外威严。

传通院就在不远处,每次我来祭拜,都会先在这棵巨树前稍作停留,合掌闭目。

我重新迈步向前走,心里想着,淳子难道一点儿都没察觉到我与美千代的关系吗?

在结束与宇崎隆司纠缠不清的感情后,淳子听从母亲的安排,答应嫁给我。当时我坚信,她肯定全然不知情。哪怕她因为宇崎自暴自弃,可天底下绝不会有哪个女儿肯和母亲昔日的情人结婚。

然而,六年后,面对淳子狠狠甩在我面前的真相,我曾经的那份确信发生了强烈的动摇。

莫非淳子知情?

近十年来,我成千上万遍地扪心自问,此刻这个问题再次萦绕脑海。

也许她一直都知道,因此为了报复拆散她和宇崎的母亲,决定夺走母亲的情人?又或者,作为对于我们长年不正当关系的惩罚,故意选择与母亲的情人结婚?

这两种可能性听起来都不无道理,却又有哪里说不通。

我与淳子的婚姻生活是如此安稳而丰富多彩,直至那次突如其来的坦白。至少我对此深信不疑。

对我来说,淳子和舜一都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我走到传通院山门口,看了看时间,刚过下午三点。

星期六的下午,这个时间段,寺庙里人影儿都没有。

跨过山门,我先去大殿正前方祭拜。随后在左手边的纤月会馆和观音堂稍作停留,便朝后方广阔的墓地区域走去。

德本家的墓地并不在於大夫人和千姬墓所在的寺院深处,而在靠近山门的区域。相对来讲,离佐藤春夫的墓地比较近。

美千代的忌日是五月八日。今天是十号,前天执行董事大庭向我汇报,两周年法会已经顺利办过了。

我踏入空无一人的墓地,站在德本京介与美千代长眠的墓碑前,墓地看上去还不算太旧。我将墓碑擦拭干净,供奉在墓前的花束仍然很新鲜。

我从袋子里取出一瓶清酒。

美千代特别钟爱清酒。工作场合的应酬,她通常喝红酒、啤酒或威士忌,两个人私底下却总是喝清酒。说起来,四十岁之前我的酒量都不怎么样,通常都是美千代自斟自饮。

与淳子离婚后,我们两个偶尔也会抛开董事长、总经理的身份,坐在一起吃饭。

美千代早就过了六十,酒量仍旧不减当年。我的酒量也渐渐好起来。

“别喝太多了,你原本就不是会喝酒的人。”美千代经常这么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