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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千代的守夜和告别式也都在传通院举行。

因为是公司主办的葬礼,由我担任主祭人。美千代去世前,淳子几乎处于与美千代绝缘的状态,再加上舜一和宇崎隆司也一并现身亲属区,参加葬礼的员工以及相关人士见此景状,大都难掩惊讶之色。多年以来,德本家发生的种种早已人尽皆知。

舜一那年十一岁了。他三岁时离开我,后来再见到,中间已隔了八年。

守夜那晚,宇崎带着他一起来。宇崎和我对到眼后,领着儿子径直走过来。

上一次与这位曾经的上司交谈,算来至少是十五年的事了。

身为同行,我曾经在各种派对或聚会场合见到他的身影。但我们从未面对面说过一句话。

大约在美千代去世前半个月,我把淳子带到她跟前,打那以后,淳子他们每天都会去病房探望。我则特别留神,免得与他们当面撞见。美千代咽气时,淳子第一时间赶到,我们交流了几句,之后赶到的宇崎我则避而不见。

我并非刻意避开他们,只是我无法在美千代的遗体面前多待哪怕一秒。淳子一来,我随即离开医院,剩下的事情也交由行政负责人大庭执行董事处理,自己逃回了两国的公寓。

接着,隔天举行守夜仪式前,我没有踏出公寓半步,任何人都不见。

“这次还请节哀顺变,”宇崎教科书般地低头说。随后他瞥了一眼身旁的舜一,跟我介绍道,“这是我儿子隆信。”

“晚上好。”舜一在宇崎身旁小声打招呼。从那对眼睛里,看不出他对我怀有哪怕一丁点特别的感情。

我们共同生活直到他三岁零九个月,这个我曾经视若珍宝的儿子,仿佛对我已然全无印象。

“隆信都已经这么大了。”

究竟写作“隆信”抑或“隆新”,我不得而知……

当时的我不禁诧异,他们居然连舜一的名字都改了。然而,我转念一想,为眼前这个男孩的将来着想,这或许是最恰当的做法也未可知。同时,对这种自我催眠的想法,我又产生出强烈的厌恶感。

去年的一周年忌日我没参加。这次同样也由大庭执行董事代为操办。今年的邀请函上,主办人一栏是我与大庭两人联名。

我点燃线香,将一整瓶清酒全都洒在墓碑上。

我站在墓碑前合掌闭目,脑海中勾勒出美千代的轮廓。此时浮现的美千代,永远是年轻时英姿勃发的模样。

——总经理,纯也被踢出世罗了。五天前刚刚开过记者会……

我向美千代汇报道。

——他对我说,如果是您的话,一定会出手相助的。但是结果,我什么忙都没帮上……

每逢忌日、盂兰盆节、春秋季彼岸节,我都会来扫墓。每次也会像这样,把公司、业界以及与美千代相关的人们的近况转达给她。

进德本产业工作后,我一直称美千代为“总经理”。我当上总经理后,这个称呼也不得不随之改变,后来我改口叫她“董事长”。我们私下相处时,我还是习惯性地叫她“总经理”。

美千代总是直接叫我的名字“修一郎”。没旁人在场时,也常管我叫“亲爱的”。

这回并没有多少有关公司的大事要转告。世罗会在大和银行的主导下进行重组,德本产业面临的危机暂时得以消解。虽然业绩依然不见起色,短期内公司经营还不至于有多大的起伏。

——总经理,我究竟要被公司捆绑到什么时候呢?

然而,我转念一想,假使如美千代当年设想的那样,世罗纯也与淳子在一起,如今德本产业应当已经与世罗一道,步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淳子与宇崎的婚外恋打碎了美千代的如意算盘也好,淳子与我这个美千代的得力助手结婚也罢,从德本产业能否存续这一点上讲,或许都不算是什么错误的决定,至少让这间公司存活至今。

说到底,德本京介创办的“德本产业”的存续问题比什么都重要。不仅是我,继承京介遗志的美千代,美千代的独生女淳子,我们所做的一切仿佛都只是在下意识里确保德本产业能够永远维持下去。纯也之所以能够毫无一丝留恋地将公司拱手让人,是因为他创业者第四代传人的独特身份。对他而言,无论世罗家族还是世罗公司,都是与生俱来的,他对这些谈不上有多珍惜。

人们常说,处于组织底层的劳动者们是公司的奴隶,实际上,位于组织最顶层的经营者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同样也是自己一手打造的,抑或继承下来的庞大组织的奴隶罢了。而且,我们精心呵护,并为之殚精竭虑的这一组织,几乎堪称是一种与我们完全不在同一维度的、截然不同的生命体。

组织是由人类亲手创造出来的“自然”。

这种“自然”会把人类压在五指山下,让人类屈服于“自然”所规定的法则。纵使它是由人创造出来的,一旦这种“自然”最终成形,我们就再也无法违背它,对抗它。

这种“自然”的终极形式,我想就是国家吧。

我、美千代、德本京介,或许都被名为“德本产业”的“小小自然”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睁开眼睛,放下手掌。

黄金周过后,天气持续闷热,仿佛已经入梅。东京连续两天都是夏日气候。天色一片晴好,过了下午三点,阳光才略微减弱。

我兀自站在墓地前,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出了一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