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世界里唯一的想法”

在我们家的走廊里挂着一个醒目的印第安头饰,上面粘着老鹰羽毛,老鹰是世界上最大最强壮的鸟。头饰是太爷爷从美国带回来的。到达克林顿城堡后,他和一群移民聚在一起,还参与建设一座摩天大楼。也许大楼还在,却没人给那座装了无数个窗户的大楼起个名字。在这之后他还跟一群意大利人一起去了北方铺铁路、砍木头,把木头一块块铺好。铁轨越修越长,最终消失在远方。然后呢,画面就越来越模糊。到了怀俄明,太爷爷开始放牛。那些牛一个个都长着大大的脑袋、坚实的犄角、棕色的粗糙的长毛。在我的印象里,太爷爷是在放牛的过程中遇到黑足印第安人的,那时他们在南达科他州定居了下来。神话般的酋长红云在拉勒米堡条约签订后便把自己的人带到了那里。头饰里的每一根羽毛都代表了与异族抗争的勇气,比如波尼人、克罗人,还有之后的殖民地统治者。白色的羽毛宛如雷电,然而那一次次失而复得的土地,最终还是落入了别人手中。

当太爷爷回到意大利北部的山里,遇到第一个人时,他说:“白色的面孔,您好。”这个场景被世人传了一代又一代。

我那跟太爷爷同名同姓的父亲经过印第安头饰,走向了地下室,地下室已经被重新翻修过了。父亲打开灯,灯光从水泥磨反射到钻柱上,经过无数个螺丝刀、钥匙、扳手、钳子和挂在墙壁上的钩子,照在凿子、刷子、砂光机和工作台上。这简直是一个藏宝室,是父亲一生的成果,又或者说是对他一生的报复。他卖了57年冰激凌,其实最想成为的还是发明家。

我的爷爷是个很古板的人,不相信他儿子的梦想和志向,但他需要父亲去冰激凌店里帮忙。父亲十五岁那年,就骑着一辆冰激凌小车穿梭于鹿特丹的大街小巷。“有时候冰激凌融化得比卖得还快,”过去每当我们抱怨工作辛苦时,他总这么说,“一天下来准是腰酸背痛。”

到了冬天父亲就去卡拉佐的工厂里干活,用大块的钢铁做出螺母和螺栓。他眯着眼睛,黑色的鞋子踩在满是扳手的地上。每年他都用挣来的钱买新的工具,从日常物件开始,倒也不算夸张。然而当他接手爷爷的冰激凌店,开始自己挣钱的时候,就买下了人生第一批用来钻、磨、碾、锯的机器,那些大声吼叫的“怪兽”都配有大大的工作台。不过他也会买可爱的活动扳手和手表工匠及雕刻家使用的微型工具。只要没有的,就会买下来,比如七英寸钉、螺帽、锁紧螺母、压铆螺母、右旋螺丝、左旋螺杆、双螺杆、无尾螺杆、盲螺栓。

有一次一个卡车司机出现在门口,是从贝鲁诺的钢铁工厂里被派过来的。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在寻找一种螺栓。父亲听他描述螺栓的样子就跟小孩子听神话故事一样。听完了,父亲就把他带进地下室,打开灯,藏宝室尽显光芒。卡车司机的瞳孔迅速地膨胀起来,看着眼前的情景,完全摸不着头脑,要知道那时候工具的数量也就是现在的一半而已。现在车库里也堆满了那些闪闪发光的工具。

一般来说父亲是不会把自己的收藏展示给别人看的,那是因为没人能够理解他的行为。大多数人会以为这是一种病,然而卡车司机却感慨起父亲的财富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卡车司机说。

这样的收藏,除了父亲的这个地下室,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父亲在几个金属小盒子里翻了翻,几分钟后拿出了一个螺栓。

“没错,”一开始司机只说了这两个字,后来却热泪盈眶地说,“没错,真是不敢相信,居然叫我找到了,就是它,真的是它,这个螺栓……”

那一天成了卡车司机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也许对父亲来说也一样。

当母亲不让买新的钻孔或者打磨机器的时候,父亲就会把这个故事搬出来。

“没人理解我,就连我的老婆也一样。”

有一次母亲给父亲下了最后通牒,说:“爸爸,你要是买,我就不跟你过了。”

结果父亲还是买了,母亲也没有离开他。当时我和弟弟无法理解母亲的决定,我们还小,对婚姻知道的还很少,包括那些威胁、妥协和厮打。对于父亲的收藏,母亲再也没说什么,不过额头上的皱纹却越来越深,就跟被凿子凿出来似的。

父亲把现有的生活当作买工具的借口。他从来没有想成为一个卖冰激凌的人,也从来没想接手父亲的冰激凌店,不过这两件事都发生了。

“整整五十七年我都没好好过过夏天了。”退休后,父亲经常唠叨这句话,说完便打开一个装着水平仪的盒子或者一把收藏里缺憾的锯子。

大半个世纪都没有长长的、阳光灿烂的夏天,没有初夏,没有仲夏,没有闷热的夏天,也没有凉爽的夏天,没有甜甜的、忧愁的夏天,也没有海边的夏天。这是父亲的抱怨之歌,也是他用来说服自己和他人的口头禅。

我曾经无数次与他进行过毫无结果的讨论:“为什么你就不去做点别的事情呢?”

“这不可能。”

“一切都有可能。”

“不,从前跟现在不一样。”

“你就应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那条路已经给我铺好了,”父亲说,“就在我可以选择的时候,你却来到了这个世界。”

父亲总把他卖冰激凌卖到七十二岁的这个事实怪罪到我的头上来。

“你被那些诗歌圈的朋友游说后,我就不得不去叫卢卡来帮忙了。”

“我没被游说。”

“那就是被洗脑了。”

“那叫热情。”这句话听起来比我想表达的意思听起来戏剧化一些,不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也找不到其他词了,于是接着说,“就跟你爱电锯一样,我爱的是诗歌。”

“你就是被洗脑了。”

父亲指的是世界诗歌节的工作人员,有当时的董事、董事的编辑,还有漂亮的女实习生。诗歌节的办公室就在冰激凌店对面。夏天下班后,那里的工作人员就会来店里吃个冰激凌。董事早上也会来,只要店门开着,店里没什么人,他就会来喝杯咖啡。董事名叫理查德·海曼,长着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说话的声音很深沉。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本诗集,摆在桌上翻阅,时不时喝一口咖啡。

我已经不记得给他送咖啡的时候他看的是哪本诗集了,只知道那本书缺了封面,侧面是红色的。那印着金色字母的深红色,伸手去摸就能感觉到字母的凸起。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才能看出真正的美好,孩童时期是看不见的。这并不是说那时候美不存在,只是会被忽略而已。我回想着看到那酒红色诗集上发亮的字母的第一刻,就在那一刻,美这个概念进入了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