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第4/7页)

“什么意思?”

“我读不懂这首诗,或者说,只读懂了一部分。”

我看着她,只见她一脸严肃。

“这就跟一场梦似的。”过了一会儿,她说。

我还记得有一次跟海曼谈艾略特,他说:“有时候写了一首诗,可是到最后连我自己也读不懂了。”海曼觉得这样的说法棒极了,靠近了诗歌的核心。和散文不同的是,读诗歌需要耐心。诗人不会顾及到读者的理解力,有的诗看起来完全不是为读者创作的。海曼说过:“小说会跟人们对话,作家要讲的是一个故事,而诗人只跟自己说话。”当然了,也有诗歌会直接触及到人们的灵魂,一箭穿心,不过在完全读懂前,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诗歌没有条理,没有固定的配方,可能会吓唬到人,也可能感动、安慰到念诗的人,抑或重如泰山,抑或轻如鸿毛,可能性不计其数。无法读懂的诗也许是一部极其优秀的作品。

夏天里,打开推拉窗,凉爽的风伴着运河上的声音飘进了办公室。听,有女人在笑。只要走向窗户,便可以看见她们坐在一艘小船上,全都留着金色的长发,裸露着肩膀。河水折射出她们的美丽,只见她们自信满满地开走了。这是属于她们的时间,跟那些在烟雾浓浓的咖啡馆里叫人无法接近的女人不同的是,她们要不就是有了对象,要不就是注定要嫁给一个富有的律师或者成为一个贵族家庭的继承人。数年后你才会认识她们,那时她们四十多岁,还留着金发,然而那头金发跟先前的已经有了明显的区别。渐渐地,额头上长出了长长的皱纹。老公年纪越来越大,孩子们也都出去上学了。她们中的有些人养了一条狗,通常是猎狐梗或者腊肠,每天都带着狗去阿姆斯特丹森林散步,而有的人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这下总该为自己想想了。孩子带大了,老公也事业有成,于是开始出入各种演讲活动。她们穿着价格昂贵的鞋子,腿依旧那么美,还穿着闪光的尼龙丝袜,仿佛涂了一层蜡似的,有的还穿着紧身衣。也许她们从前就很想看书,或者曾经爱上过一本书,一部可以躲在房间里看一整天的小说。总而言之,她们热爱文学。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又或者没能毕业,然而她们认为并且相信热爱读书的人跟硕士毕业的人看起来一样有学问。

这些女人中有一个名叫琼·福克斯。她没了老公,也没穿紧身衣,属于富有的读书女人中的一员。她曾经的老公,一个有名的骨科医生,意外去世了。当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她美得跟女神一般。她站在我面前,脸上的一根神经跳了一下,离现在就几个月的时间。苍老仿佛一个夜间的盗贼。

罗伯特·贝伦德森请她到家里吃饭,另外还有五个人受到了邀请。他的妻子负责做菜,一共四道,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了。平时她是一家非常有名望的海事律师事务所的合作伙伴,不过出版社里的作家她都熟得很。她帮着罗伯特打理出版社,如果罗伯特开口,她也会帮着看作家们的草稿。跟周围很多女人不同的是,她非常独立,人们都嫉妒她的聪慧和她穿衣的风格。

我是受邀人中唯一一个之前没有去过罗伯特家的,罗伯特把我作为诗歌教授介绍给大家,说:“他对诗歌的了解不逊于我。”

琼·福克斯是他在一场《仲夏夜之梦》的演出中遇到的。那天他的妻子病了,而琼是一个人。她很喜欢去剧院,却从来不打电话约别人。他们俩是在表演间歇时遇到的。她排队站在吧台前,罗伯特在她前面,却在她后面拿到了喝的。

“这就是生活。”罗伯特就此发表了自己的观点,琼用这句话做了回复。

“要是你也给我点杯酒,那该多好。”

“我从不给男人买酒喝。”

这只是个玩笑,然而玩笑背后却隐藏着些许真相。为了引开话题,琼说:“这话剧改得真好。”

罗伯特自豪地告诉她翻译和改编都是由他社里的一个诗人完成的。就这样,第二天她就踏着罗伯特办公室的阶梯上了楼。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响声整座楼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一起用午餐,罗伯特听她讲一生的经历。她的老公在一个餐厅里突然感觉不适,还以为是浓汤不新鲜,结果是因为他的心脏。只见他突然瘫了下去,死在了白色的桌布和穿着晚装的顾客之间。她永远也不会忘了那个停不下嘴的女人,说:“她一直拿着叉子往嘴里送吃的。我承认,那里的东西确实很棒。”

罗伯特笑了。琼穿着一件真丝衬衫,隐隐约约的,刚好看不透。她的鼻子很挺,跟罗马博尔盖特博物馆里维纳斯的鼻子很像。卡诺瓦的这座大理石雕像其实是拿破仑的妹妹宝林·波利娜。

罗马她已经去过好几次了,也看过那座雕像。

“我是第一个看出这个共同点的吗?”

她没有回答,至少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说:“问题是她给卡诺瓦做模特时有没有赤裸着身子。”

“你觉得呢?”

“她跟所有人都说雕塑家的工作室里很暖和。”

“这个说法可不单纯。”

“她是个淫乱的女人,卡诺瓦想让她跟女神雅典娜一般永存下来,然而波利娜却坚持要成为维纳斯,手里拿着一个金苹果。”

在雕塑的木础里有一个转轴,这样人们不管从哪个角度都可以欣赏这部作品,晚上还可以伴着珠光观赏。卡诺瓦给雕塑打了蜡,表面仿佛透着一层光。

“结果,波利娜还是后悔了,”琼说,“让她的老公把雕像弄走。他答应了她的要求,把雕像锁进了一个木箱子里。”

“可惜啊。”罗伯特就说了这三个字,然而思绪早就飘向了她那被烛光照亮的皮肤。

琼从来都没有欺骗过老公。在她身边就至少有四起出轨事件,四个女人都有了情人。她觉得这是不对的。结婚的人都作出了承诺,如果不能信守承诺或者根本就不相信,那就没必要结婚了。也许她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结婚的时候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在那之前已经经历了不少男人。然而这也并不能说明她不是个复杂的女人,凡事都有一定的标准。

她老公的西装还挂在卧室的衣橱里。衬衫都熨烫得笔直,按照颜色分别挂了起来。他曾经最浪漫的举动就是把一台法国音乐大师埃里克·萨蒂弹过的钢琴当作礼物送给了琼。

“你会什么乐器吗?”

罗伯特摇了摇头。小时候打过曲棍球,后来就把毕生的爱都献给了文学。

琼告诉罗伯特她自小就开始弹钢琴。钢琴老师来到家里,跟她妈妈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有天赋的小孩。琼听到了老师的话并且牢牢地记住了,这是她童年里的黄金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