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几秒又有什么关系呢?(第2/5页)

母亲在厨房里,拥抱了我,我感觉到她的骨头,她瘦了。“太阳出来了,”松开彼此后,她说,“不过不太暖和。”就在她谈论贝鲁诺省和鹿特丹的天气预报时,父亲偷偷溜进了走廊,走向地下室,工具藏宝室就在那里。

“他还在雕刻爱心吗?”我问母亲。

“已经刻三个了。”

“他是打算把它们都寄出去吗?”

“不知道,只要别拿着它们晃来晃去就好。”

母亲拿起木勺,在炉子上的锅子里搅了搅。锅子里是用西红柿、培根、洋葱和西葫芦做的酱料,一会儿用来拌意大利面吃的。桌子已经铺好了。

我看着摆在橱里的照片,是我和卢卡的黑白照,是在批围的阿尔弗雷多照相馆里照的,离画家提香出生的地方不远。提香在批围生活了十二年,接着便去威尼斯跟卓凡尼·贝里尼学画画,专画神像。当时人们都觉得我们的脸肥嘟嘟的,两兄弟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发线清晰。为了拍照我们还特意去了理发店。我仍然记得相机的闪光灯和摄影师给我们的糖果,却不记得一路上我和卢卡有没有牵着彼此的手。这是唯一一张有着白色波浪边的照片,其他照片距离现在就没那么久远了,大多数都是彩色的。其中一张是一家人在鹿特丹的冰激凌店里。照片不太清晰,有些褪色了。得仔细看才能认出哪个是卢卡,哪个是我。

还有卢卡一家的照片。索菲亚抱着刚出生的儿子,一个额头上布满褶皱的宝宝。宝宝传承了爷爷和太爷爷的名字,也叫古斯配。那双深色的眼睛也跟爷爷和太爷爷一样,头发遗传了索菲亚,是金色的。但凡有人看见了,他们都会伸手去摸摸那头无比柔软的金发。人们很快便发现,他跟妈妈一样,舌头也很长。有一张照片上,母子俩同时用舌头去碰鼻尖,不过那张照片没有摆在橱里。古斯配头发的颜色明显越来越深。在最近的一张照片上,他十七岁,留着半长的、几乎成了黑色的头发。“这发型实在太糟糕了,”卢卡说,“和冰激凌商人的身份一点都不配。既危险,又不卫生。”

母亲尝了尝酱料,又加了一点盐。她仍然弓着背,几年没碰过挖冰激凌的勺子了,却还保持着当年挖冰激凌的姿势。

“去叫爸爸,”她说,“再过十分钟就可以吃饭了。”

“叫他上来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可能还不止十分钟呢,要他说,最好能整天待在下面。”

我经过印第安头饰,走向父亲的地下室。

他在碾磨,所以没听见我的脚步声。白金色的火花四溅,地上铺满了木屑和发光的铁屑。我不想吓着他,于是在最下面的那级阶梯上坐了下来,就这样看着那个曾经想成为发明家的冰激凌商人。八年前父亲退休了,离开了鹿特丹。“不然就该伤痕累累了。”他是这么跟母亲说的。五十七个夏天,也够了。

母亲不想退休,不过话说回来,她比父亲年轻七岁,不忍丢下卢卡,而卢卡也需要她的帮助。最开始的几年,每到二月,她还是会去鹿特丹,而父亲就一个人留在维纳斯。母亲一待就是八个月,从开店一直到关店。每天晚上七点整,母亲都会给父亲打电话,问他好不好。“越来越好。”是父亲的回答。

事实呢,灶台上摆满了用过的盘子和烧焦了的锅子。父亲不洗衣服,每个星期都会买回一打新袜子和新内裤。床单透出一股酸味,枕头也成了黄色的。他把机器拖到车库,每个星期都会去见指头黑黑的男人们,跟他们谈论打钻、锯片和打磨盘。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地下室里,就是在电视上千个频道里。

夏天,我回去看他,被家里肮脏的程度吓了一跳。

“你干吗?”当我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时,父亲吃惊地问。

“你闻不到那股臭味吗?”

“闻不到。”

“碗也不洗?”

“没时间。”

他一直待在地下室里碾磨,打钻,锯木头,削木片。

我把被子掀开,把被套和衣服都丢进洗衣机,又把所有的盘子、锅子、刀叉和杯子都冲洗一遍。接着便开始扫地、拖地,到处擦洗,最后把洗干净的衣服挂到了暖和的太阳下面。

“快把窗户打开,”父亲说,“这是什么味道啊?”

“是洗洁剂的味道,薰衣草香。”

“臭死了。”

我心里明白,如果打扫房子的是卢卡,他肯定会很满意。我仍然是那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儿子,这顶帽子会永远扣在我的头上。至于我接替了拉尔森,成了世界诗歌节的董事,还有我去年担任了荷兰最重要的诗歌大奖评委会的主席,这些都无所谓。

我带他去位于法乐村的薄地科餐厅吃饭,每次去那里他都点同一款比萨——玛格丽塔配薄切生牛肉片和芝麻菜,外加一杯最爱的啤酒。啤酒杯很快就空了,父亲又跟女服务员点了一杯。打扫卫生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无数个空啤酒罐,每个罐子上都有一个凹陷,好像遭到了某个无事可做的男孩的袭击一般。有一次我看见他举起手,冲一个罐子打过去,还一边嚷嚷:“嘿哈!”

“你不想妈妈吗?”我问。

“刚跟她通过电话。”

他切了一块比萨,我心里想:我是多么像他啊。我从来没有思念过一个女人,是受了他的遗传吗?早晨醒来时,就跟诗歌里写的一样,我的肚子总是空空的,从来没有出现过蝴蝶。

“你还爱她吗?”

“天呢,卓凡尼,我正吃饭呢。”

“以前你想过她吗?你们刚刚恋爱的时候。那时候妈妈得回乌尔姆去帮她的父母卖冰激凌,而你得留在鹿特丹。你还记得那个夏天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妈妈告诉我的。”

他吃了一口比萨,一小块牛肉挂在嘴巴外面,被他用手塞进了嘴里。

“你给她写信了吗?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父亲差点没被那片牛肉噎着。

“你就从来没想过她?”

“快让我好好吃这块比萨吧,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直白,可能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单独地面对面坐在一家餐馆里,跟对方聊天。

“婚姻很复杂,”父亲说,“不过你是永远不会明白的。”这是一种嘲讽,就跟捅了我一刀似的,又仿佛是父亲嫉妒我人生中的那一部分,那些孤单的日子。好像他不仅仅要成为一名冰激凌商人,还得结婚,因为店里需要一个女人。

一直到晚餐结束前,我们都一直盯着餐厅主人挂在墙上的丑陋壁画。父亲没有点意式浓缩咖啡,又要了一杯啤酒。

“我明天下午出发。”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