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几秒又有什么关系呢?(第4/5页)
“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卢卡说,“信号很差。”
“你都对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他都说什么了?”
“我都跟你讲过十遍了。他说他安全着陆了,准备去城里找一家青年旅馆。”
“接着你就什么也没说?”
“我也就没多说什么,”卢卡说,“我哪有时间打电话,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知道那时候鹿特丹是几点,那个时候店里会有多忙。”
“就那几秒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知道吗?!还是忘记了?古斯配可没忘记,记性好得很呢。冰激凌在机器里转,整天都在转。要是转的时间太长,口感就会变得粗糙,就算失败,就算前功尽弃了。”
卢卡气的是古斯配选在大夏天出门旅行,偏偏在这个时候急着去看世界,而他的父亲每天要忙十七个小时。
“是谁先挂的电话?”
“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好了好了,是我。”
面吃光了,父亲拿纸巾擦了擦嘴,把杯子里最后一口红酒也装进了肚子里。我在想是母亲要开始谈论天气还是父亲在那之前就钻进了地下室。
“他买了一个新浴缸。”母亲说,“可以坐着洗澡。”
“旧的那个已经没用了。”
“只有你这么说。”
“你想看看吗?”父亲说,“总共有八个按摩挡。”
“什么?”
“还有一个可以拿下来的花洒和一个装在天花板的花洒。”
“我看那就是个巨大的塑料怪物。”母亲说。
“是浴缸,是丙烯酸树脂和安全玻璃做成的。”
“连个可以转动的龙头都没有。”
“都是电子操控的。”父亲自豪地说。
“要是按错了,就跟有人拿着一大桶水浇在你头上似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妈不敢坐着洗。”
“我才不需要坐呢,我腿脚好着呢。”
“卓凡尼,今晚你得试一试。坐在浴缸里,试一下按摩。”
“就跟被拿着水枪的孩子们四面袭击一样,”母亲说,“你知道那东西多少钱吗?”
“可比打桩机便宜。”
母亲用手拍打着脑门,说:“啊,打桩机,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卓凡尼,那机器可棒了,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机器。只比浴缸大一点,九十厘米宽,两米高。”
屋里顿时又安静下来,不过他俩不费吹灰之力就赶走了那片沉寂。
“他都八十的人了,还想买什么打桩机,”母亲说,“这要不是老年痴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了。”
“工作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震动,主要是因为打桩用的管子是铁的。”
“这里又不用打桩!”
“我又不会真用来打桩,”父亲说,“只是摆着看看而已。”
“真是越老越疯了。”
“我想喝咖啡。”我说。
“我也要。”父亲说。
母亲站起来,走向橱柜,拿起过滤器,装上水。把杯子放在桌上后,便坐了下来,看了看外面。接着她的目光向我扫来,说:“浴室里有面镜子,不过总是起雾。”
怎么又回到了那个话题?
“那你得打开内置排风扇啊。”
“我想要原来那个浴室。”
仿佛他们俩都得了老年痴呆症似的。孙子在美国中部,已经两个月没跟家里联系了,两人却在谈论浴室和打桩机。
空空的杯子摆在面前,咖啡还在煮,当过滤器开始沸腾时,屋里的沉寂愈发明显。厨房里飘着咖啡香,香味钻进了我们的鼻子里。黑色的鼻毛从父亲的鼻孔里支了出来,以前他时而用指甲剪子来修鼻毛,如今即使我不说,理发师也会拿着迷你剃须刀把我的鼻毛修了。
就跟冰激凌商人能根据刮刀的声音听出冰激凌的制作进展一样,从诗作可以听出诗人有没有达到诗坛的巅峰,从过滤器沸腾的声音也可以听出咖啡有没有煮好。只听过滤器的盖子响起来。
有时我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记忆里那股温暖细腻、从闪亮的咖啡壶里飘出来的浓香便会突然钻进鼻孔里,那黑色的把手会变得很烫很烫。奇怪的是,这种记忆通常在那些巨大的现代机场里向我袭来。机场里开着空调,周围死气沉沉的。当我走在光滑的正方形地砖上时,维纳斯的厨房便出现在记忆里:地板和天花板,橱柜和桌子,椅子和吊灯,存放香料的架子和日历。
母亲拿起过滤器,给我们倒上咖啡。再没什么比这咖啡更让人熟悉的了,尽管一切都已经变了。
“嗯,”父亲的杯子空了,他说,“我再下去待一会儿。”
几天后,父亲送我回多比亚科,我准备坐火车去维罗纳,然后再前往贝加莫。晚上,飞机会把我带回鹿特丹海牙机场,午夜前我就到家了。
车子开过那些落魄的房子和越长越近的大树,我等待着父亲再次泛起的愁绪,和那些即将出现的阴影。然而他并没有念出那些人的名字,那些在他的记忆里仍然欢笑奔跑的冰激凌商人。只听他冲一个突然冲上路的司机大叫起来:“去你的!”过了一会儿又嘟囔道:“女人就是会带来不幸。”
一开始我担心这趟旅途会变得极其漫长,充满了嫉妒和冤仇,然而就在马达开始怒吼的那一刻,每开一段路,父亲就变得安静一些。当我们开出冰激凌商人的聚集地时,他说:“我们住在金子上,就是拿不到。”
“嗯,”我说,“大伙儿都这么说。”
我看着车窗外,看着那些倾斜的山坡,一个月后第一批来滑雪的人就会冲下山坡,即使没有下雪也一样。现代的造雪机器会营造出一片洁白的滑雪场。
“这是真的,”父亲说,“维纳斯是静脉的意思。”
“就只是个传说而已。”
“金子埋在地下很深的地方,挖上来费用太高。”
上学的时候,地理课老师介绍过白云岩地区,还有维纳斯地下的岩石,不同的岩层里镶嵌几百万年前由贝壳和海胆演变成的化石,不过从来没提过村子下面的那条金脉。
“有人试图把金子挖上来吗?”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过了一会儿,说:“我一辈子都住在金子上,”然后便大笑起来,大声说道,“真是太棒了,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父亲不再大笑,对我说他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也在金矿上住了一辈子。他们辛勤地劳作,把身子骨都累坏了。这些年踩着的土地下,深深地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条纯金的矿脉。
我们都曾经走过那片土地,我和卢卡,在我们的童年里,在许多个冬天里,在和索菲亚一起玩闹的雪地里。
车子开过多比亚科时,中彩票的那个人的房子又出现在眼前。窗帘紧闭,花园里的晾衣架生满了锈。这时父亲放慢了车速,说:“还是让人不敢相信,中了一百万,就这么死了,可能钱还没打到账上就升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