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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响起鞋声,准确说来是4步。接下去又是沉寂。

声音似乎从右上端传来。我走到房间尽头,发现靠窗有一门,同样没锁,门后是楼梯。我扶着冷冰冰的金属扶手,一步步摸黑攀登。楼梯很陡,大约是平常不用的紧急通道。上至顶头,又见一门。摸索电灯开关,无处可寻。只好摸到球形把手,把门拧开。

房间幽黑,虽然算不上漆黑一团,但基本着不清里面是何模样,只知道空间相当之大,料想是阁楼或棚顶仓库之类。一个窗口也没有,或有而未开。天花板正中有数个采光用的小天窗。月亮尚未升高,无任何光亮从中射进。隐隐约约的街灯光亮几经曲折,终于从那天窗爬入少许,几乎无济于事。

我把脸往这奇异的黑暗中探出,喊了一声:“喜喜!”

静等片刻,没有反应。

怎么回事呢?再往前去又过于黑暗,无可奈何。我决定稍等一会。这样也许眼睛适应过来,而有新的发现也未可知。

我不知曾有几多时间在此凝固。我侧起耳朵,目不转睛地注视黑暗。不久,射进房间的光线由于某种转机而稍微增加了亮度。莫不是月亮升起,或者街上的灯光变亮不成?我松开把手,蹑手蹑脚往房间正中趋前几步。胶底鞋发出沉闷而干涩的嚓嚓声,同我刚才听到的鞋声差不许多,带有一种似乎不受空间限制的非现实性的奇妙余韵。

“喜喜!”我又喊了声,仍无回音。

如同我一开始凭直感所意识到的那样,房间十分宽敞。空空如也,空气静止一团,居中环顾四周,却发现角落里零星放有家具样的什物。看不真切,但从其灰色轮廓想来,大约是沙发桌椅矮柜之类。这光景也真是奇特,家具看上去居然不像家具。问题在于这里缺乏现实感。房间过大,家具则相形少得可怜。这是一个被离心式扩大了的非现实性生活空间。

我凝神细看,试图找出喜喜的内色挎包。那蓝色的连衣裙想必隐没在房间的黑暗里,但挎包的白色则应肖看得出来。也许她正坐在某张椅子或沙发上。

但我未能发现挎包。沙发或椅子上只有一摊白布样的东西,估计是布罩之类。近前一看,根本不是布,而是骨头。沙发上并坐着两具人骨,而且都非常完整,无一欠缺。一具大些,另一具稍小,分别以生前的姿势坐在那里。大些的人骨将一只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稍小的则两手端放膝头。看起来两人是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的,而后失去血肉,只剩得骨骼。他们甚至像在微笑,且白得惊人。

我没有感到恐怖。原因不知道,只是并不害怕。我想,一切都已在此静止,在此静止不动。那警察说得不错,骨头是清洁而文静的。他们已经完全地、彻底地死了,无须什么害怕。

我在房间里巡视一圈。原来每张椅子上都坐有1具人骨,总共6具。除1具外,全都完好无缺,死后己过了很长时间。每具的坐姿都非常自然,似乎当时根本没觉察到死的降临。其中一具仍在看电视。当然电视已经关了。可他(从骨骼很大这点,我揣度是个男子)继续盯视荧屏。视线笔直地同其相连,如同被钉在虚无图像上的虚无视线。也有的是伏着餐桌死去的,餐桌上还摆着餐具,里边无论当时装着什么,如今都一律成了白灰。也有的是躺在床上死的——惟独这具人骨不完整,左臂从根部断掉。

我闭起眼睛。

这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

鞋声再度响起,来自别的空间。我分辨不出它来自哪个方向,仿佛是从什么方位也不是的方位、从什么地方也不是的地方传来的,然而看上去这个房间已是尽头,哪里也通不出去。脚步声持续响了一阵便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沉寂几乎令人窒息。我用手心擦了把汗。喜喜再次消失。

我打开来时的门,走到外面。最后一次回头望时,只见6具骨骼在蓝色的幽暗中隐隐约约地、白生生地浮现出来,似乎马上就要悄然起身,似乎在静等我的离去,似乎我离去后电视马上打开,碟盘中马上有热腾腾的菜肴返来。为了不打扰他们的生活,我轻轻带上门,从楼梯走下,厕到原来空荡荡的办公室。办公室同刚才见到时一样,空无一人,只有地板那同一位置上散落着几张旧报纸。

我靠着窗沿向下俯视。街灯发出清白的光,路面仍然停着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型卡车。没有人影,早已日落天黑。

继而,我在积满灰尘的窗框上发现了一张纸片,有名片大小,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像是电话号码的7位数字。纸片较新,尚未变色。对这号码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翻过背面觑了一眼,什么也没写,一张普通白纸。

我把纸片揣进衣袋,出到走廊。

站在走廊里凝神细听。

不闻任何声响。

一切死绝。沉寂,不折不扣的沉寂,如被切断电线的电话机。我无奈地走下楼梯。到大厅后寻找刚才那位管理人,以打听这到底是怎样一座办公楼,但没有找见。我等了一会。等的时间里渐渐担心起雪来。我计算自己把她扔开了多长时间,但计算不出。20分钟?1个小时?反正天色已由微暗而黑尽。再说我是把她扔在环境有欠稳妥的道路上。反正得赶回才是,再等下去也一筹莫展。

我记住这条街的名称,急匆匆地返回停车的地方。雪满脸不情愿的神情,歪在座席上听广播。我一敲,她扬起脸,打开门锁。

“抱歉!”我说。

“来了好多人,又是骂,又是敲玻璃,又是抓着车身摇晃。”

“对不起。”

她看着我的脸。刹那间,那眼神冻僵了一般。瞳仁顿时失去光泽,如平静的水面落入一片树叶,轻轻泛起波纹。嘴唇若有所语地微微颤动。

“咦,你到底在哪里干什么来着?”

“不知道。”我说。我这声音听起来也像是从方位不明的场所里传来,同那足音一样不受任何空间的制约。我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慢慢擦汗。汗水在我脸上好像结了一层又凉又硬的膜。“真的说不清楚,到底干什么了呢?”

雪眯细眼睛,伸手轻轻触摸我的脸颊,指尖又软又滑。与此同时,她像嗅什么气味一样用鼻子“嘶——”地深深吸气,小小鼻翼随之略微鼓涨,仿佛有些变硬。她紧紧地盯着我,使我觉得好像有人从1公里之外注视自己。

“不过是看见什么了吧?”

我点点头。

“那是说不出口的,是语言不能表达的,是对任何人也解释不清楚的。可是我明白。”她偎依似的把脸颊贴在我脸上,一动不动地贴了10秒或15秒。“可怜!”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