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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呢?”我笑道。本来并没心思笑的,却又不能不笑,“无论怎么看我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或者不如说是个讲究实际的人。可为什么总是被卷进这种离奇古怪的事件之中呢?”

“噢,那是为什么呢?”雪说,“别问我。我是孩子,你是大人嘛!”

“的确。”

“但你的心情我很明白。”

“我不很明白。”

“软弱感,”她说,“一种无可奈何地被庞然大物牵着鼻子走的心情。”

“或许。”

“那种时候大人是借酒消愁的。”

“不错。”

我们走进哈勒克拉尼宾馆,在游泳池畔以外的另一间酒吧坐下。我喝马丁尼酒,雪喝柠檬汽水。一位长着一副谢尔盖·拉赫马尼诺夫般高深莫测的面孔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中年钢琴手,面对一架卧式钢琴默默弹奏基本乐曲。顾客只有我们两个。他弹了《小星团》,弹了《但不是为了你》,弹了《佛蒙特州的月亮》。技术无懈可击,但兴味索然。最后,他弹奏了肖邦的一首前奏曲。这回弹得十分精彩。雪鼓掌时,他投以两毫米的微笑,随即转身离去。

我在这酒吧里喝了3杯马丁尼,然后闭目回想那个房间里的光景。那似乎是一场活生生的梦——大汗淋漓地睁眼醒来,舒一口长气说“终究是场梦”。然而又不是梦,我知道不是梦,雪也知道不是梦。雪知道的,知道我看见了那光景。风干了的6具白骨。它意味着什么呢?那缺少左臂的白骨莫非是狄克·诺斯?而另5具又是何人呢?

喜喜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恍然记起衣袋里那张在窗框上发现的纸片,赶紧掏出去电话亭拨动号码。没有人接。铃声仿佛垂在无底深渊中的秤舵,持续不断地呼叫不止。我返回酒吧,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如果能买到机票,我明天回国。”我说,“在这里呆得太久了。休假是很快活,但现在觉得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也有事要回去处理。”

雪点点头,似乎我开口之前她已有预料。“可以的,别考虑我。你想回去就不妨回去。”

“你怎么办?留下?还是同我一道回去?”

雪略一耸肩,说:“我准备去妈妈那里住些天,还不想回日本。我提出要住,她不会拒绝吧?”

我点下头,将杯里剩的马丁尼酒一口喝干。

“那好,明日开车送你去马加哈。噢,再说,我也恐怕还是再最后见一次你母亲为好。”

之后,我们去阿洛哈塔附近一家海味饭店吃最后一顿晚饭。

她吃龙虾。我喝罢威士忌,开始吃牡蛎。两人都没怎么开口,我脑袋昏昏沉沉,恍惚觉得自己吃牡蛎时便可能酣睡过去,而变成一具白骨。

雪不时地看我一眼,饭后对我说道:“你最好回去睡一下,脸色很不好看。”

我回房间打开电视,拿起葡萄酒自斟自饮。电视上正在转播棒球比赛,杨基茨队对奥里奥尔队。其实我并不大想看棒球比赛,只不过想打开电视——作为一种同现实物相连接的标识。

我喝酒一直喝到困意上来。突然想起那张纸片,便又拨动了一次号码,还是没人接。铃声响过15遍,我放下听筒,坐回沙发盯着电视荧屏不动。威弗尔德进入击球位。随后我觉得有什么刮了我脑袋一样,是有什么。

我边盯电视边思索那究竟是什么。

什么与什么相似,什么与什么相连。

我将信将疑,但值得一试。我拿起那张纸片走到门前,将迪安写在门上的电话号码同纸片上的电话号码加以对照。

完全相同。

一切都连接上了,我想,一切都已连接妥当,惟独我不晓得其接缝位于何处。

翌日一早,我给日航售票处打去电话,订了下午的机票。然后退掉房间,准备开车把雪送到她母亲在马加哈的小别墅。我先给雨打电话,告诉她今天因急事回国,她没有怎么惊讶,说她那里供雪睡觉的地方还是有的,可以带雪过去。今天从一早开始便意外地阴沉下来,随时都可能有暴风雨袭来。我驾驶那辆近来常用的三菱“矛骑兵”,像往日那样边听广播,边沿着海滨公路以120公里的时速一路疾驰。

“活像大力士。”雪说。

“像什么?”我反问。

“你心脏里像有个大力士。”雪说,“大力士在吃你的心脏,唧、唧、唧,唧、唧、唧。”

“理解不透你这比喻。”

“有什么被腐蚀。”

我一面开车一面思索。“有时我感觉得到死的阴影。”我说,“那阴影非常之浓,就像死即将靠近我身边,而且已经悄然伸出手,眼看就要抓住我的脚踝似的。我并不怕。因为那始终不是我的死,那只手抓住的始终是别人的脚踝。但我觉得每有一个人死去,我自身便也受到一点损耗。为什么呢?”

雪默然耸肩。

“为什么我固然不知道,但死总是在我身旁,一旦机会来临,就从一道空隙里闪出原形。”

“那怕就是你的关键所在吧?你是通过死这种东西同世界发生联系的,肯定。”

我思索良久。

“你使我很悲观。”我说。

狄克·诺斯为我的离去大为感伤,虽然我们之间没有多少共通点可言,但正因如此,才感到无拘尤束。我对他那种富有诗意的现实性,甚至怀有类似尊敬的情感。我们握手告别。同他握手时,我见过的白骨蓦地掠过我的脑际。难道那真的是狄克·诺斯?

“我说,你可考虑过死的方式?”我问道。

他笑着想了想说:“打仗时常想来着,因为战场上什么样的死法都有。但近来不大想,也没有工夫想这么复杂的事情。和平要比战争忙碌得多。”他笑了笑,“为什么想起问这个?”

我说没什么缘由,不过一时想到而已。

“让我想想看,下次见时告诉你。”他说。

之后,雨邀我去散步,我们并肩沿着漫步用的小路缓缓移动步履。

“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雨开口道,“真的十分感谢。这种心情我总是表达不好,不过……唔,呃,是这样的:我觉得很多事情因为有你在才得以顺利解决。不知什么缘故,有你在中间事物的进展就能变得顺畅。现在,我和雪可以单独谈很多话,互相之间好像多少有了理解,而且她也能像今天这样搬到这里住了。”

“太好了!”我说。我使用“太好了”这句台词,只限于想不出其他任何用于肯定的语言表达方式,而又不便沉默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雨当然觉察不到这点。

“遇到你后,我觉得那孩子精神上安稳多了,焦躁情绪比以前少了。肯定你和她脾性合得来,为什么我倒不知道。大概你们之间有某种相通之处吧。嗯,你怎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