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6页)

“没,我想没有。”

他从匣子里抽出一张唱片,像一个巨人拿一只海贝,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唱机上。然后他朝我笑笑,倚靠在自己床上,双臂枕在脑后,眼睛盯着天花板。“他们把这唱片送给每一个四年级毕业生,还有毕业纪念册——”但一当唱机声音响起来,他就哑然无声了。我看着罗恩,听着唱片。

一开始是一阵子鼓声,接着沉寂下来,又是一阵鼓声——然后柔和地演奏起一首进行曲,它的曲调是我所熟悉的,歌曲结束时,我听到铃声,从柔和变得响亮,又变得柔和,最后传出一个声音,深沉而带有历史性的,这声音使人联想到那些关于法西斯主义兴起的纪录片。

“年代,一九五六年。季节,秋。地点,俄亥俄州立大学……”

闪电战!世纪末的最后审判日!上帝放低了他的指挥棒,俄亥俄州立大学歌唱团合唱校歌,似乎他们的灵魂依赖于它。在一曲声嘶力竭的合唱后,他们的尖叫声慢慢低了下来,没入一片无底的寂静之中去了,而这说话声音又响了起来:

“树叶开始变色、变红。兄弟会路两侧满是冒着烟的火,这是要求参加兄弟会的学生们把落叶扫成一堆,使它们变为烟雾。旧脸迎新脸,新脸逢旧脸,又一个年头开始了……”

音乐。歌咏团合唱声又起。然后又是这声音:“地点,奥兰坦吉河畔。比赛项目:校友返校比赛,一九五六年。对手,始终具有威胁性的伊里诺斯校队……”

众声哗然。新的嗓音——比尔·斯特恩:“伊里诺斯队控制着球,回传、林德没法摆脱,他找到一个接应人,他一个长传——球被43号截获,俄亥俄州的赫白·克拉克!克拉克避开对方一个来抢截的队员,他跑到中场又避开了一个。现在他让自己队员围起保护他的人墙,他跑到离球门四十五码处,四十码、三十五码——”

当比尔·斯特恩把球传给克拉克,克拉克再传给比尔·斯特恩,罗恩在他床上微微扭动着身子以示他的激动心情,协助克拉克进了一球。

“现在是俄亥俄州队领先,21比19,多精彩的比赛!”

那男中音的“历史之音”又说话了:“时令正在更替,现在初雪已覆盖了草地,在整个球场上回旋着劈劈啪啪的运球声和进球的欢呼声。”

罗恩闭起了眼睛。

“明尼苏达州比赛,”一个新的高亢的声音宣布道,“对于我们有些四年级学生来说,是他们为俄亥俄州立大学的最后一场比赛……运动员已准备就绪出场,来到聚光灯下。观众要好好欣赏一下其中那些明年不会再来的运动健儿的球艺。7号拉里·加德纳出场了,高个子拉里,来自俄亥俄州的阿克伦……”

“拉里——”高音喇叭叫着,“拉里。”——人群高呼响应。

“现在出场的是罗恩·帕丁金,运着球。罗恩是11号,来自新泽西州的肖特山。这是大个子罗恩最后一次参加比赛,俄亥俄州的球迷们将很难忘记他……”

当喇叭叫到他的名字,罗恩紧紧地贴在他的床上,对他的喝彩声一定把篮网也震动了。别的运动员的名字又宣读了。篮球赛季过去了,接踵而来的是宗教周,毕业班舞会。兄弟会上演短剧之晚,e·e·卡明斯(1894-1962)对学生朗诵诗歌,然后终于开始了:

“校园里,这一天特别的宁静。对于几千名同学来说,这是个欢乐而庄严的时刻。而对于他们的父母亲来说,这是个欢笑和流泪的日子。今天,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七年六月七日,这是个天清气朗的日子,对这些年轻美国人来说,这是他们生活中最激动的一天,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将是对哥伦布校园的最后一瞥。再来此地,何其遥遥!生活召唤着我们,我们热切而又难免紧张,我们迈步走向世界,我们将离开青藤爬满四壁的欢乐校园,但我们不会将它忘怀,对它的回忆即使不能成为我们生活的根本,也将与我们的生活相伴。我们将选择丈夫和妻子,成家立业,繁育子孙,然而我们不会忘记你,俄亥俄州立大学。来日方长,我们将永远将你怀念,俄亥俄州立大学……”

俄亥俄州立大学乐队缓慢而柔和地奏起了母校之歌。时钟敲响了最后一个钟头,声音是那么温和悦耳,因为这是春天。

这话音还在继续,罗恩的青筋暴露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世界,我们将归属您,我们将走向您,寻求生活。向您,俄亥俄州立大学,向您,哥伦布,我们向您道谢,向您告别,我们将怀念您,无论春夏秋冬,有朝一日我们会回来的,再见吧,俄亥俄州立大学,再见吧,红白色校旗,再见吧,哥伦布……再见吧……”

罗恩闭着双眼。乐队在强音中奏完最后一章思乡曲。我踮起脚步,合着五七届二千一百六十三个学生的步子走出了这房间。

我关上了门,尔后又把它打开,回看罗恩:他还在床上哼着曲调。你呀!我想,我的大舅子!

*

婚礼。

让我从亲戚们说起。

先说帕丁金太太的一方:她的妹妹莫莉,像一只体态娇小而丰满的母鸡,她的脚踝长得肥肥的,整个鞋子都塞满了肥肉。如果有什么使她对罗恩的婚礼难以忘怀的话,那就是她的双脚在三英寸高跟鞋中受尽了折磨。莫莉的丈夫是个假公子哥儿,叫哈利·格劳斯巴特,他在禁酒时期靠大麦和玉米买卖发了家。现在他是圣堂中的积极会员,他每见到布兰达,就要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我想这种悄悄的肉体接触是帕丁金家的亲昵的表示吧。还有帕丁金太太的兄弟,马蒂·克雷格,是犹太熟食“热狗”大王,他体格庞大,胃和下巴一样多,五十五岁,心脏病发作的次数已是胃和下巴数目的总和了。他刚从纽约州山区疗养地养病回来,在那里他说除了麦麸外什么也没有吃到,一次赌牌赢了一千五百美金。当摄影师来拍照时,马蒂把手放在他妻子烙饼似的乳房上,说:“嗨,这样拍一张怎么样?”他的妻子西尔维亚是个骨骼娇小、身材如纺锤形的瘦女人。在婚礼仪式上,她始终叫个不停,当牧师宣布罗恩和哈莉特成为“在上帝心目中的新泽西州的丈夫和妻子”时,她竟当众哭起来了。后来在就餐时,她忽然强硬起来,当她丈夫伸手取雪茄烟时,她猛地拍击他的手,可是,当她丈夫把手伸过桌子掀住她的胸脯时,她瞳目结舌,一声也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