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发户的故事(第2/3页)

这种感情实在难以抑制。去年夏天我去市动物园看新捉来的两对猴子。那天又闷又热,看着那些动物在笼子里懒洋洋地走来走去,我自己也打不起精神来。猴子、狮子、老虎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中午我饿了,看到一些人聚在一个食品售货亭前买饼干、蛋糕、水果和饮料,就走过去排在队伍后面。我开始还耐心地等着,可是后来发现那两个女售货员看见我就跟没看见一样。几个比我后到的人都已经买到了吃的,只有我还傻站在那儿。我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挥舞着一张十块钱的票子,人家都不往我这边儿看一眼。我那天穿了一身八成新的工作服,洗得干干净净。也许我的外表给了她们一种穷酸寒碜的印象。

最后,她们中的一个人问我:“买啥?”

“买啥—你们这儿都有啥最贵的东西?”我说。

“你到底想买什么东西?”

“把你们最贵的蛋糕拿出来。”

另一个女售货员嘟囔了句:“拿出来你买得起吗?”

我一下子就火了,掏出一沓十块钱钞票,叫道:“老子把你们这儿所有的点心饼干全买了!”

两个人傻眼了。她们的经理跑出来一个劲地劝我,说把存货都给了我,这个售货亭下午就没东西卖了。我才不听他那一套,告诉他我家里还有二十几个工人没吃饭呢。我把售货亭里的东西都买光了,雇了两个看热闹的男孩子帮我把大包小包搬到圈着四只熊的熊坑边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所有的点心饼干全丢进了坑里。那几只熊用鼻子闻闻点心又走开了。

我知道这件事很蠢,自己也生了几天闷气,而且还感到有些羞愧。火车站和江边码头上有的是要饭的,我自己也知道挨饿是啥滋味。但是这件事反倒使我在全城出了名。您说这不可笑吗?为啥糟蹋点钱却能使一个人扬名呢?花钱谁不会啊。你把钱给一个小孩子,看他会不会乱花?

我的街坊邻居们也开始尊敬我了。看见我提着重一点的东西,马上会有大人孩子跑过来帮忙。有几个老大妈一见面就问我要不要寻对象啊。我说现在还不想考虑。还有媒人干脆找到我家来,反复开导我三十岁前生儿子的重要性—这么大的家业将来总得有人继承啊。我一口回绝她们的好意。我年轻力壮,五十岁前还死不了呢。有几个姑娘大胆地向我抛媚眼,好像我脸上开了牡丹花。我对她们一概不感兴趣,因为我心里有我爱的姑娘。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用不着老往南边跑了。我和上海郊外丹阳县的一个服装厂签了合同,让他们把时装做好直接运到我公司来。我不零售了,只做批发。这样干起来轻松,利润还增长了三倍。五个月前我租了办公室和仓库,在门前挂起了黑底金字的牌子:新新服装公司。

有天,原来的那个媒人来找我,问我是不是还对珊珊有兴趣。我当然有兴趣。这次是潘大妈主动求我的媒婆来给女儿提亲。潘大妈居然说:“我心里有数,早就知道刘峰是个能人。”我当时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同时也有点不明白:那姑娘从前连正眼都不看我,这次咋主动送上门来了呢?就是因为我现在有钱了?

我们约好星期六在江边公园里见面。星期五下午,我到“三春浴池”洗了个热水澡,剃头刮胡子地修饰一新。那天晚上我也没睡好,只觉得胸口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我情不自禁地念叨着姑娘的名字,好像她就睡在我旁边。好像我呼吸的空气都是滚烫的,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星期六的上午,松花江边上满是人。在轮渡码头上,一个学校的小学生们唱着校歌在等着摆渡过江。珊珊来之前我先租了一条小船。

她来了,简直让我认不出来了。她穿着一身黑绸时装,烫着头,看着比以前更漂亮了。让我奇怪的是她并不像从前那样见到我就害怕,而是大大方方地跟我走在一起,好像我俩好了许多年了。她微笑着小声说:“你看着像个绅士。”

我没想到她见面会说这些话,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形容过我。我一时不知道说啥好,心里嘀咕着是不是自己真的变化很大。我穿着粗斜纹棉布的制服短裤,一件T恤衫,戴着太阳墨镜。我这身打扮咋会让她想起绅士呢?

我们把船划到江心,泊在一个小岛上。太阳晃得我有点头晕。我坐在白色的沙滩上,觉得江对岸的城市没那么雄伟了—高楼大厦看着像玩具房子,造纸厂的几根烟囱吐着绿烟。我们身后的江岸上,成排的太阳伞就像冒出来的蘑菇。温暖的微风裹着鱼腥味。

珊珊怯生生地问:“你还恨我吗?”

我不知道她是啥意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心跳得跟兔子跑一样。她太漂亮了,简直像个高雅的有钱人家的小姐。一绺鬈发趴在她光滑的前额上,高挺的鼻子很直,活像雕刻出来的。她的门牙把上唇顶得有些凸出,但是在我眼里她的牙齿也是那么整齐光洁。我伸出手摸摸她的脸和耳垂,怀疑身边坐的这个姑娘果真是我无数次从夜校跟到漆黑巷子里的那个姑娘吗?

她用脚趾把白凉鞋扒掉,把脚埋在一小堆沙子里。“你还恨我吗?”她没抬头,又问了一遍。

“行了!”我甩了一句。不知咋的,这个问题让我很不舒服。一阵风吹过,涌起的水波像是铺了一层看不到头的屋瓦。

我搂住她的肩膀,她居然没有躲闪。她盯着我的脸,眼神如醉如痴,尖尖的下巴精美动人,我差点在上面咬一口。我的嘴唇凑过去寻找她的嘴唇,我的心开始狂跳,手也大胆地向下摸去。

她没有抵抗,只是轻声说害怕怀孕。这正是我想要的,只要她怀了我的种,再想离开我就不能了。于是我说:“怀孕了更好。我养活你和孩子。我喜欢孩子。别怕。”

您看,第一次约会我就把她牢牢地焊在我身边了。但是我并没有感到幸福。这件事来得太容易了,甚至比在松花江里游趟泳还容易。我多少有点失望。珊珊过去在我心目中那种神圣的形象消失了,再也不是那个让我觉得自惭形秽的姑娘了。

过了一个月我们就结婚了。婚后潘大妈也卖了房子,跟我们住在一起。我用最高档的商品把我的新娘子全身打扮起来—戒指、钻石手表、十四双皮鞋和靴子、“飞马”摩托车、六对耳环、一条金项链,等等。其实,我早就买了三十条24K金的项链,装进一个瓷坛子里密封好,埋在我们公寓楼房后面小公园里的一棵椴树底下。我随时都会又成为穷光蛋,政府只要发个红头文件就可以没收我的产业和存款。所以我最好留条后路。国家控制金条,不允许个人买卖,那我就买点贵重的金项链藏起来。其实我知道需要用钱的时候我可能一根项链也卖不出去。如果我成了被斗争的资产阶级,您想想,谁还敢从我手里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