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别拍马屁,好吧,布西诺?现在不是时候。”

我们坐在一起,旁边有一道厚厚的防洪堤。我们身前的海水平坦得跟桌面一样。人群走散之后,我们走过圣马可学校旁边的拱桥,然后沿着水路往北,穿过大河道,一路向海边进发,直到北岛的最顶端。天空一碧如洗,很冷,不适合在外面闲逛,但空气很清新,阳光明亮,我们能见到圣米凯勒岛之外的穆拉诺岛,那里有上百座玻璃作坊,缕缕烟柱吐向空中。

“嗯,我们开始就选穿黄裙子的那个吧,那人连在教堂也四处张望。她这副样子,要么是因为艳名远播,要么是因为门前冷落。”

“她的名字叫特雷莎·萨凡纳戈拉。你说对啦,她因为出名,所以肆无忌惮。她有座房子,在圣洛可学校附近……”

“……她的顾客有一大串,大得跟她的乳房一样,这我敢肯定。她是谁罩着的呢?”

“一个丝绸商,还有一个四十人委员会的成员,但她也应召外出。最近她刚搭上一个科纳家族的人……”

“……就是献祭时她一直看着的那个人吧。她根本不用担心,那人已经很迷她了。她很可爱,不过脸上涂了那么多脂粉,可能说明她已经开始长皱纹了。好吧,那下一个呢?那个迷人的年轻女子怎么样?穿着深紫色丝绸胸衣、系绯红色丝带那个。长得很精致,脸蛋像拉斐尔画中的圣母。”

“我听说她是城外来的。没打探到更多关于她的消息。她是新来的。”

“是的,非常性感。我觉得她总是死命地卖弄风情,好像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她旁边那个是她母亲吗?哎,反正没关系了。我们就当是她母亲吧。她这么年轻,不可能自己出来混,她们走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她们的嘴巴有点像。那时你看到她了吗?小姑娘心急火燎的。像看到蜜糖的蜜蜂,嗡嗡嗡……还有谁呢?广场中有一个我看不清的,因为视线被雕塑挡住了。金色的鬈发,肩膀像枕头。”

“朱莉亚·朗巴迪诺。”我说。我又见到他匆匆穿过人群,还有他那趔趄的走路姿势和胡子。

她等我继续。“还有呢?我也能打听到她的名字啊,布西诺。你知道这一点可没什么了不起的。别的呢?”

现在别说了。除非我能肯定,否则毫无意义。“她是威尼斯本地人。很聪明,她的有教养是出了名的。”

“在睡房外和睡房里一样出名吧,我猜。”

“她会写诗。”

“哎呀,让我们远离这些婊子诗人吧!她们比嫖客更无聊。从围绕在她身边的那群人看来,她卖弄风骚的本领跟她写诗的水平差不多。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人吗?”

因为我不敢肯定那人就是他,我没说出来。“没有啦,今天没有了。还有另外几个,但她们在别的教区混。”

“跟我说说这些人。”

我说了一会,她听得很仔细,偶尔问几句。我说完之后,她摇摇头。“如果这些人都很成功,那么这里的嫖客比我原先想到的要多。罗马的生意没这么好做。”

我耸耸肩。“这跟时局有关。我们刚来的时候,罗马的乞丐也比这儿多啊。战争制造混乱。”

她伸出一根手指抚着额头。肉眼几乎看不到那道伤疤,但我敢说她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有什么消息吗,布西诺?你知道那边的情况怎样吗?”

我们没有说到过去,她和我。对我们来说,朝前看似乎比往后看要好。所以我在开口之前要三思,因为很难决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教皇逃到了奥维尔多,在那边尽力筹集赎金。他手下的枢机主教只有骡子可以骑了,和最早的基督教徒一样。罗马还是由士兵掌管,劣质的水和腐烂的尸体导致了鼠疫和霍乱。”

“我们的人呢?亚德里亚娜,巴尔德萨?”

我摇摇头。

“你要是知道,肯定会告诉我的,对吧?”她说,直盯着我看。

我吸了一口气。“我会告诉你的。”但我没有跟她说起听来的那些传闻。有人说城墙附近挖了很多坑,每天用生石灰掩埋上百具尸体,没有名字,没有墓碑。

“其他人呢?贾巴斯蒂塔·罗萨逃出去了吗?”

“我不知道。巴米加尼约据说没出事,还有奥古斯特·瓦尔多,不过他的图书馆没有了。德国人用它来给他们的炉子生火。”

“啊,天哪。阿斯卡尼约呢?”

我又见到他了,他冲进一片混乱之中,丢下那一小本珍贵的书籍。“没有消息。”

“他的主人马肯多尼约呢?”

我摇摇头。

“那他肯定死了。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会来到威尼斯啦。世界上最好的印刷机构就在这里。”她沉默了一会。“我们的枢机主教呢?他也死了吧。”她说,语气中没有一丝疑问。我没搭腔。“你知道吗?布西诺,有时候我会想起你从城墙回家的那个晚上。如果我们知道事情是现在这样,我怀疑我们当时会不会就放弃了。”

“不会,”我平静地说,“如果我们事先知道,我们所做的会跟我们已经做过的一样。”

“啊,布西诺,你说话的样子有时候像我妈妈。‘后悔是有钱女人的奢侈品,菲娅梅塔。人生苦短,你得顺着它过,而不是逆着它过。永远要记住,你将碰到的男人会比已经见到的男人有钱。’”她摇摇头,“你想想看,布西诺。有些母亲教导她们的孩子带着玫瑰经祈祷,而在我第一次忏悔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一些无法告诉任何神甫的事情。哈哈!哎,她现在看不到我们也好。”

在我们身后,那些船只的船身撞着石砌的码头,吱嘎作响。虽然阳光普照,风仍很凛冽。我能感觉到它在揉搓我的耳朵,我抬起肩膀保护它们。我年轻的时候,脑袋里面有时会隐隐作痛,我担心冬天会让它再次痛起来。在罗马,人们会听说北方有多么恐怖:有时,人们的手指在夜里会冻得僵硬,所以天亮时得使劲敲才能恢复灵活。但小姐已经差不多康复了,很快将会在各种场合变得炙手可热。

“嗯,”她的声音也变了,仿佛随着气候变化。“对我来说,情况是这样的。如果我们用那些单身贵族来代替教会人员,再加上所有的生意人、外国商人和使节,那么这边的市场可以媲美罗马。如果其他人都像今天的她们那样,那么,我换上合适的衣服就能胜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说这些话时盯着我的眼睛看,想看看其中有没有怀疑的神色。她的风帽被推到后面,装饰着假花的头发扎成一大束,看不出来究竟有多长。虽然这些饰品都是从别处拿来的,但脸蛋却是她自己的。在罗马,当她正红的时候,有些事情让她名闻遐迩,就是让青年画家衡量她的脸颊、鼻子和额头的宽度,他们借此来确定完美对称的比例。但让他们双手颤抖的,是她的绿色明眸直视他们的眼神。还有人传说她赤裸身体时,能够用头发将自己遮盖起来,这些故事也让他们激动。她的头发。这是我唯一担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