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4页)

我垂下眼光,发现自己在望着地板。地面是光洁的石板,镶嵌着三角形的、钻石形状的和四方形的大理石马赛克,这些马赛克排列成螺纹向外伸延,就像威尼斯各座连成一体的小岛。要是眼光看远一点,能见到一个图案——一只开屏的孔雀,附近还有一些植物,或者是其他鸟儿。要多少块马赛克才能贴成这样一片地板?每年死多少个人呢?如果这是一幅灵魂的马赛克图案,那又怎样呢?一百万个人在烈火中被烧成了熔化的物质,就像熔炉将卵石炼制成液体一样,如果原料没搞错,便将它们纯化成某种干净透彻的东西?天堂就是这样的吗?一种灵魂的炼金术,让肉体失去尘世的重量,将其转变成毫无瑕疵的灵魂?

那天夜里她说过什么来的?她说我们的身体将会像玻璃,清澈而纯净,能够飞得比箭矢还快,但很柔软,可以彼此融合。她还说我们要是张开嘴巴,就会不停地发出声音歌唱这一切的美丽。我又听见她的声音了,甜蜜而温柔,在我耳朵里回响。这些憧憬肯定是她在这里学到的,这里是一个透明力量的世界。

我想象她在提香画笔之下的样子,她的身形不再佝偻,眼睛睁开望着上帝。我感到胸膛一阵发紧,好像喘不过气来。我怎能这么想呢?我是一个妓女的侏儒,我的工作就是拉皮条。说实话,我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然而她帮过我,原谅我的粗鲁,在我冰冷的时候温暖我,给我一个火热的怀抱。而且我的感觉很不一样。我已经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如果没有她我可能会死去,但我没有死,而是获得了新生。我想再次好好地用心去品尝生活。

哎呀,听听你在说什么,布西诺!你像一头发情的驴子,被自己的恐惧绑住了,在院子里哞哞叫。你本来瞧不起她,对她怀有疑虑,现在变得对她倾心不已了。你感受到的这种感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我体内的这个声音既尖酸又刻薄。这是我的很多习惯之一。像我长得这么丑,如果在体外找不到伴侣,那么只能在内心给自己找一个,否则会孤独而死。但这些内心的伴侣必须有时温柔,有时尖刻,因为这两者都是每个要活下去的人所需要的。所以小姐和我才会如此相得益彰。我们虽然出身不同,但自小都被教导要学会独处,学会约束而不是放纵自己的感情。所以当她爱上那个小白脸时我一点都不宽恕她。可是我自己却为一个驼子朝思暮想。

我望着她的后脑勺。然后在我的脑海中,我扳过她的身子,以便能再次看着她:我又看到她走路时怪异的姿势,看到她光滑的脸庞、白蒙蒙的眼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安详而又警惕的神色。她的真名叫什么来着?艾琳娜·克鲁西什么?克鲁西奇?对,就是这个。艾琳娜·克鲁西奇。这个名字连发音也很有趣。

我不需要什么声音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越来越喜欢她了。很喜欢。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将脑海中一直阻止我喜欢她的障碍搬走了。一直知道某种东西,但与此同时对它根本一点都不了解,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就好像每天都看到一个人,却选择了不去注意她是什么人一样。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愚蠢的故事。听到那个故事,人们或许会认为我早已习惯了别人的漠不关心。但我当时很年轻。嗯,心智依然年轻。我的身体已经发育成熟了,至少自那之后就没长过,也开始感受到青春的骚动。爸爸过世了,我到佛罗伦萨投靠我的叔父。他是一名政府的书记官,相当有名气,但为人算不上好,也算不上糟糕。他收留我,既是碍于基督教的教义不得不如此,也因为我比他所有的孩子都心灵手巧,他可以让我帮忙抄写文件。但他讨厌我畸形的身材,认为这玷污了他的门第,我也讨厌他。

他把她带到家里的时候我十五岁。她从达尔马提亚来,他从朋友处将她带来,让她在厨房打杂。她个子非常小,几乎和我一样小,不过她很瘦,我怀疑她不是生来就身材小,而是营养不良所致。但她丑得超乎人们的想象。她出生的时候,嘴巴不知道受了什么伤害,她的兔唇裂得很厉害,看上去总是一副冷笑的样子,呼吸的声音响得像猪。有人吩咐她在午餐时间给我送饭到书房。这样我们就能“熟悉”了。她很生气。我一早就知道了,从她的眼睛能看出她窝了一肚子的火。不过我怀疑有人打她,逼她不得不听从。现在想起来,她可能相当聪明。但我当时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两个星期之后,他将她许配给我当未婚妻,还说什么,“像你这种身材找个老婆不容易,布西诺,你现在长大成人了,如果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尝到爱情的果实,那对你来说并不公平。”

接下来那个星期我永远离开了他的家门,离开了佛罗伦萨。所以我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刚开始虽然很艰难,但我在路上找到一些谋生的办法。在随后的几年里,我不再多愁善感,也尝到了禁果的滋味。我磨练自己的智慧,学会扒窃和变戏法,等我来到世道人心最为险恶的罗马时,我已经不再为自己的身体悲哀,已经能够用它来赚钱了。但这件事让我害怕其他身体畸形的人。因为那天晚上,当我和她像马戏团的动物一样坐在叔叔的桌子旁边庆祝我们非正式的“婚约”时,我了解到某些事情:两个残疾的人在一起比单独一个更容易惹人发笑。因为如果有两个残疾,人们不用直接和你对望,不用瞪着你的眼睛,不用揣摩你眼里是他引起的屈辱还是你对他的敌意。

那天晚上,我和自己签了一个协议,我不会跟像我一样的人有什么牵连。畸形的我会独自生活,哪怕孤独地过一辈子。因为这样我将不会被漠视。所以当小姐找到我的时候,她当然成了我梦寐以求的人儿。不仅是因为她的美貌确实让我显得更加丑陋,还因为我们在一起让我显得和她一样引人注目。世界上到处都是会被其他人遗忘的人们。但没有人会忘记小姐。我们两个在一起的话,他们也就不会忘记我。如果我不能成为完美的人,那么我要成为最完美的不完美的人。我可不想和别人争夺这个名号。

然而这么多年以来,它留给我的只有孤独。所以我才会坐在这座教堂里面,看着一个女人,一个聪明机智的女人,一个我愿意与她相依为命的女人,然而我过去却仅仅因为她和我太过相像而拒她于千里之外。

我们坐了很久,低着头,我们两个各自怀着心思。我太过专注于自己的心事,竟然没有发现她已经悄悄地站起来离开了座位。刹那间我慌乱不已,害怕再也找不到她了。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已经走了,门外阳光灿烂,我的眼睛隔了好几秒钟才适应过来,看到她朝一条小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