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4页)

这时她朝某个目的地走去。连她的脚步也变得流畅起来了,仿佛每一步都了然于胸。我敢说这段路她确实很熟,因为她的目的地原来就在附近。距离教堂大约一百码开外有一座工厂。工厂有几座带烟囱的房子,几个仓库,后面还有几间小房子。我转过拐角处时,她正好在我前方转弯,我看到她走进了一个小房间。

这时我迷糊了。我该干什么呢?走上去敲门,跟她说我来了。“喂,艾琳娜·克鲁西奇在吗?在啊?太好了。你知道吗,我跟着你一路走过来,想告诉你这些年来我错怪你了。我想我们可能有很多共同点,所以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你。”

她将会觉得那次发热把我的头脑烧坏了。这次我会同意。天气很热,我双腿酸软,头昏脑胀。还不到一个星期之前我差点死掉。现在我又开始觉得自己快完了。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我发现自己在想着那个广场上的烤猪,开始流口水。当然了。一大早到现在我就喝了两碗烈酒而已。要是我的脆弱并非因为对她的迷恋,而是因为肚子饿,那又怎样呢?我决定在填饱肚子之前什么都不做。

我走回到街道上。主干道——假如这里有所谓主干道的话——似乎是跟码头平行的,我见到不远处有人卖东西,一些有几个顾客的小摊和店铺。那边有人在煮东西,香味把我引了过去。我刚走进一个小小的广场,立即能感受到别人的反应。看来穆拉诺岛上没有侏儒。有个脸蛋扁平、眼睛像葡萄的小男孩走过来,站在我跟前,张大了口。我朝他做了个鬼脸,他吓得眼泪直流。反正我做好决定了,吃饱饭之前不跟任何人说话。我找了一个营业中的店铺,里面有烤肉和鲜面包卖,店主是个老眼昏花的老头,看不出他正在招待的顾客是个怪物。我吃了几口,寻思是不是该放弃追求女人的念头,转而满足于美味的食物。人们依然在盯着我的脸看。等到吃饱之后,我开始转移别人的注意力。我拿了几个吃剩的面包球,将其中两个高高抛起,灵巧地接住。然后我又多加了几个,让它们在空中转了起来。这时那个男孩不再哭泣了,连他也张大了嘴巴。我一边变戏法,一边做鬼脸,过了一会,我假装有一个要掉了,然后又把它接住。有三四个人发出惊叹声。我想起了阿尔波利尼和他玩玻璃杯的把戏。现在我肚子很饱,有心情找点乐子。比起带着被人漠视的心情,带着被人欣赏的心情去找疏浚船会给她留下一个更好的印象。

几家店铺之外,有个男人在卖玻璃瓶和玻璃杯。和我在威尼斯看到的玻璃制品相比,它们显得很劣质,到处都是瑕疵和气泡。显然最好的都运出去了,这里的工人只好将就用那些残次品。但对我来说它们很便宜,而且我已经多年没变戏法了,就算失手摔破也不可惜。我买了五个。

我在路边站好,吃掉剩下的两个香肠,双手在草丛中擦去油脂。然后我脱下帽子,捡起玻璃瓶,开始玩起来。这可没有玩面包球那么简单,因为它们虽然结实一些,但形状和重量各不相同,所以更不稳定,我得集中全副精神才不会让它们摔下来。

这时已经有一小群人在围观了,人们开始拍掌喝彩。我自得其乐。上次有这种感觉,身体和精神一起活动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上次为观众变戏法是什么时候?我们刚刚在威尼斯过上好日子之后的那几次表演?还是在那之前,在罗马的那个晚上?天哪,我当时可够紧张的,恐惧带来的兴奋像烈酒一样在我身上奔流。现在虽然身边没有危险,但我也觉得有点紧张,因为天气很热,这个地方很陌生,还因为我想到了疏浚船和我对生活的新感受。

我只能死死看着那些飞舞的玻璃杯。

我心下宽慰自己,如果她已经来了,我刚才会看到她的,因为我一直在等着她。

确实是这样。我越来越自豪。实话说,已经有点累了。观众已经围了五六圈。有人把一块硬币扔进我的帽子,我眨眨眼表示感谢。过去在宴会上我经常对漂亮的女孩使这一招。我失手了,差一点点没接住一个往下掉的瓶子。瓶子直往下掉,我慌乱之中匆匆伸出手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它接住。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我做了个鬼脸,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觉得这是我故意做出来的。所以这一次我假装又接不住,把瓶子稍微往旁边扔,然后趔趄地接住。他们喜欢这个动作。我的趔趄让我更接近人群了。他们给我让出路来,很快我就边走边耍这些瓶子,飞转的玻璃瓶子在我上空反射出灿烂的阳光,我身边充满了笑声和掌声。突然间有个小孩站在我前面,纹丝不动,眼睛盯着那些小摊。有个玻璃瓶子飞离我双手所能触及的地方,离她很近,这次我没能及时接住,玻璃瓶落在她脚下,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我匆忙将其他掉落的瓶子接住,在她跟前蹲下,看她有没有受伤。她没事。实际上,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她很小,还不能完全站稳,双腿几乎和我的一样弯弯曲曲。但她最引人注意的不是她的年纪。她的皮肤极其白皙,顶着一头茂密的卷发,头发是近乎白色的淡黄色,眼睛则像是棕色的大杏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点都不害怕。我温柔地笑起来,慢慢地将一个玻璃瓶子递给她。她看了好一会,伸出一只手去摸瓶子。她刚伸出手,有个女人猛然推开人群,喊着她的名字。听到自己的孩子旁边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任何一个母亲都会气急败坏。我们弯腰围在小女孩旁边,她冲了进来,这时女孩转过身,抬头望着她。

我也抬头望着她。

刹那间我见到了非常奇怪的景象。实际上,换了另外一个时刻,我恐怕都认不出她来。她的头发不再扎着辫子,而是高高地盘在头上,有几绺垂在脸颊两边,而她挪动身体的方式更让我吃惊,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不再驼背了,她的身体笔挺而苗条,非常流畅地移动着。她很美。我只记得这一点,至死不忘。但我没有时间告诉她这一点,因为她猛然弯下腰,伸手抱起了孩子,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头抵着头,两人的脸都被遮住了。然后,她又猛然向人群冲去。只是那个小女孩一点都不想走。她刚刚在玩,被人打断了,她扭动着身体,大声叫喊,想挣脱她妈妈的怀抱。这个女人没有办法,只好把脸也抬起来,不过她的脸很快又被遮住了。在这惊鸿一瞥间,我不敢肯定自己所看到的。她的皮肤依然那么光滑白皙。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变得不同了。她的眼睛过去是两汪白蒙蒙的池塘,如今变得清澈而灵动。她立即又弯下腰,忙着哄孩子。但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