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第2/16页)

也许由于春琴女是一个格外温柔的女子,从她紧闭的双眼中,仿佛感受到参拜古老画像里的观音菩萨那样的些许慈悲。据说春琴女的照片仅此一张,先前此后都没有照过。她年幼之时,照相技术尚未传入日本,而在她拍摄这张照片的同一年,由于偶然遇到一起灾难,此后她就决不再照相。因此,我们只能凭借这一张古旧模糊的照片想象她的容貌风姿,此外别无他法。

读者通过上述的说明,面前会浮现出一副什么样的容貌呢?恐怕只能在心中勾勒出很不完整的模模糊糊的轮廓吧。不过,即使看到真实的照片,也未必就了解得更加明白,或许相片要比读者想象的更加模糊。其实,春琴女照这张相的时候,也就是她三十七岁那一年,温井检校也成了盲人。检校这一生中最后所见的春琴女的容貌,应该和这张照片上的十分近似。那么,残存在晚年的检校记忆里的春琴的姿容难道也是如此模糊吗?抑或他以想象补充逐渐淡漠的记忆,从而塑造出与真实的春琴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贵妇人形象呢?

《春琴传》继续写道:

双亲视琴女如掌上明珠,唯宠爱此女,胜过其他五个兄妹。然琴女九岁时不幸患眼疾,旋即双目失明。父母极度悲伤,母亲怜其女之不悯,怨天尤人,一时如疯若狂。春琴从此断念舞技,遂专心笃学琴与三味线,有志于丝竹之道。

春琴患的是哪一种眼疾,并不清楚,传记中也没有更加详细的记载。但是后来检校对人说过:“真可以说是树大招风吧。只因师傅容貌技艺双全出众,故而一生中两次遭人忌恨。师傅之所以命蹇运乖,完全是因为这两次灾难造成的。”

如果综合考虑他这一番话,就会感觉其间似乎藏有什么隐衷。检校还说他师傅患的是风眼。

春琴女从小娇生惯养,性格难免有傲慢骄横之处,但是她言行举止亲切和蔼,对下人也关怀备至,兼之生性活泼开朗,与他人及兄妹相处和睦,一家人都很喜欢她。然而,据说只有小妹妹的乳母认为父母偏心,愤愤不平,暗中嫉恨春琴女。

所谓风眼,众所周知,是性病的细菌侵入眼黏膜引起的。检校之意,乃是暗指这个乳母采用某种手段导致春琴女失明。然而,检校此话是否拥有确凿的证据,还是凭空想象,不得而知。从春琴女后来的暴躁脾气来看,也能猜测正是由于上述事实对她性格造成的影响。不仅仅这件事,检校在哀伤悲叹春琴女的不幸的时候,竟不知不觉地出现攻击诅咒他人的倾向,所以对他所说的乳母等事情不能贸然全信,恐怕只是他的臆想猜测罢了。总之,我在这里不敢妄写原因,只是记载她九岁失明的事实,如此足矣。

传记写道:“从此断念舞技,遂专心笃学琴与三味线,有志于丝竹之道。”就是说,春琴女之所以潜心于琴曲音乐,是由于她失明的结果。据说她本人也经常向检校吐露心曲:“我真正的天分在于舞蹈,现在有人称赞我弹奏的古琴和三味线,其实是他们对我这个人还不了解。只要我的眼睛还能看得见,就决不会走音乐这条路。”这些话听起来,有一半觉得她是自诩在不擅长的音乐方面也能如此精湛,可以窥见她傲慢的一斑。但是,令人怀疑这些话是否经过检校的修饰加工,同时至少还会产生这样的怀疑:莫非是检校对春琴女一时兴起任情而发的话语如获至宝,铭记在心,为了抬举她,才故意赋予如此深刻的内涵?

上文所说的那个居住在萩茶屋的老太婆,名叫鴫泽照,是生田流(琴曲流派,京都生田检校所创,主要流行于关西地区。——译注。本书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的“勾当”(盲人乐师的官名,在检校之下。),热心伺候晚年的春琴女和温井检校。据她说:“听说师傅(指春琴)舞技精湛,然而古琴、三味线从五六岁起便受教于春松检校,以后一直勤奋练习,所以并非失明之后才开始学习乐曲的。当时的习俗,良家女子都是很早就开始习学才艺。师傅在十岁时就能掌握难度很大的《残月》,并能用三味线独奏。由此观之,她具有音乐天赋,非凡庸之辈所能及。只是失明以后,因别无乐趣,于是更加深入此道,精心钻研。”这个说法大抵属实,实际上她的才华从一开始就表现在音乐方面,至于舞蹈方面达到多深的造诣,令人怀疑。

虽然春琴专心致力于音乐之道,但是按照其身份,并无谋生之虞,大概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把音乐作为自己的职业。至于后来她作为琴曲的师傅,自立门户,那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而导致的。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以此谋生,每月从道修町的家里送来的金钱之多,是琴曲收入无法比拟的,但依然满足不了她奢侈豪华的挥霍。

如此说来,她学习音乐,大概起先并没有太多地考虑将来的目的,只是出于兴趣爱好努力钻研技艺。由于天资聪颖,再加上刻苦用功,所以传记所说的“十五岁时,春琴技艺大长,出类拔萃。同门弟子中,竟无一人能与之比肩”的记载大概属实。

鴫泽勾当说过:“师傅经常得意地说道,‘春松检校是一位相当严格的老师,但是我从来没有受到他的严厉训斥,反多是得到他的夸奖。我一去,他必定是亲自教授,非常亲切和蔼,所以我根本不理解人们害怕师傅的心理。’她没有尝过学艺的苦头就能达到那么高的水平,这恐怕是她的天分吧。”

春琴既然是鵙屋家的千金小姐,无论多么严厉的老师,也不会像培养一般艺人那样苛刻要求,总是要给予几分关照的。何况对这位虽生于殷富之家,却不幸失明的可怜少女,恐怕也带有呵护的情感。不过,归根到底,还是这位检校师傅爱其才华,以至倾心。他对春琴身体的关心胜于对待自己的孩子,春琴偶染小恙未能前来练习时,便立即派人前往道修町,或亲自拄杖前去探望问候。春琴成为自己的弟子,他以此为荣,经常向人炫耀。在众多内行门生聚集的时候,他就说道:“你们要把鵙屋家的小女作为自己学艺的榜样。”(注:大阪将“小姐”称为“大姐”或“阿姐”,与姐姐相对应,将妹妹称为“小阿姐”或“小女”等。称呼如此区分,至今犹然。大概因为春松检校对春琴的姐姐也同样进行琴曲的入门教育,与鵙屋家关系密切,才这样称呼春琴吧。)他还说道:“你们很快就要靠自己的本领去谋生,技艺却不如一个外行的小女,这可令人担忧啊。”当有人责难他对春琴过于偏袒的时候,他说道:“岂有此理!为师者,授艺之时,越是严格,越显关切。我未曾责备过她,说明还不够关切。那小女天生艺道之才,悟性敏捷,即使不闻不问,亦能长进,精其所精。倘若认真教授培养,则后生可畏。你们这些专学此道的弟子恐怕就要面上无光了。居然有人说,对于这样一个生于富家不愁衣食的女子,无须用心教授,只有对那些生性愚钝的弟子,才应该下大气力将他们培养成才。这话是何等之谬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