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2/35页)

“没办法,就当是尽孝道,忍耐一两个小时吧。”

这时,斯波要突然觉得妻子如此推三阻四,不想出去,恐怕还有其他的原因。

“今天您穿和服去吗?”

妻子站起来,打开衣柜抽屉里的漆纸包裹,取出几套丈夫的衣服。

斯波要对和服十分讲究,比妻子毫不逊色,什么样的短外褂配什么样的和服与腰带,色泽样式要搭配得当,甚至怀表、怀表链、外褂带子、烟盒、钱包这些小东西也都要与和服相配,绝不肯有半点马虎。只要他指定一件东西,美佐子就能心灵手巧地与服装搭配得恰到好处。最近她经常独自出门,往往在出门前把丈夫穿的衣服事先预备好。对于斯波要来说,唯一感觉到美佐子是自己的妻子、非她不可的也就是这个时候。然而,每当这时,他心里总觉得别扭。尤其像今天这样,美佐子给自己穿衬衫,从后面给自己整理衣领,更使他深感这种不正常的夫妻关系的矛盾。谁看见这个场面,恐怕都不会怀疑他们的夫妻关系,在家里干活的女佣们大概连做梦也想不到,甚至连他自己,看到美佐子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穿内衣穿袜子,也觉得这怎么能不是夫妻呢?夫妻的标志并非只是枕边情话,斯波要以前经历过不少一夜风流的女人,然而,也许只有在这种日常生活体贴入微的关怀照料中才体现出夫妻的存在,这才是真正的夫妻关系。这样看来,他对美佐子应该感到心满意足。

美佐子弯下腰,双手绕过斯波要的腰给他系葛丝腰带,他看着妻子脖颈的发际。斯波要喜欢的里外都是八丈岛厚黑绸的短外褂摊开在她的膝盖上。妻子正在用细发针把印染有刀鞘绦带图案的扁平带子穿过小环系在短外褂上,细发针在她洁白细嫩的手掌里更显得黑白分明。刚刚修好的指甲光泽圆润,每当两只葱尖般的手指头相碰的时候,就发出甲斐丝绸似的咝咝声。由于长期形成的习惯,美佐子对丈夫的心情反应非常敏锐,仿佛害怕自己被丈夫的伤感情绪传染,她一刻不停地转动着身子,敏捷麻利而又机械地从事着作为妻子应做的工作。斯波要不和她目光相接,却带着留恋不舍的心情偷看眼前的妻子。他看见妻子脖颈发际下面的脊背,看见妻子贴身衬衣里面丰满的双肩,看见膝盖在榻榻米上挪动时从下摆窝边稍稍露出来的、东京人流行的木楦般坚硬的白色布袜子紧紧包裹的脚脖子。美佐子已年近三十,但斯波要目光所及的这些肉体依然鲜艳娇嫩。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别人家的太太,他大概会感受到强烈的肉体之美,产生拥入怀中的冲动,犹如自己曾经每天晚上爱抚这具肉体那样。然而,可悲的是,他几乎从新婚时期开始就对这具肉体丧失了性欲。美佐子的肌肤年轻细嫩,仿佛是这几年她守活寡生活的必然结果,斯波要觉得她可怜,但更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今天这么……”美佐子边说边站起来,绕到斯波要的背后,准备给他穿短外褂,“……好的天气,去看什么木偶戏,实在觉得可惜。”

斯波要感觉到她的手指头有两三次碰到自己的脖颈上,这种触觉如同理发时理发师的手指碰到皮肤那样冷漠平淡。

“你不用事先打个电话吗?”斯波要试探妻子的真意。

“嗯……”

“还是打个电话吧,不然连我都掂挂着……”

“我看不用……”

“不过……不能让人家老等着呀。”

“说得也是……”她略一犹豫,问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现在去,就是只看一幕,大概也得到五六点。”

“现在去不会太晚吗?”

“这倒没什么,今天是看老父亲的情绪,要是他说一起吃晚饭,也不好拒绝……所以,还是明天去吧,这样保险。”

这时,女佣小夜打开拉门,说:“对不起,太太,须磨来的电话。”

美佐子在电话里足足说了半个小时,终于说服对方,决定明天去须磨。放下电话,她的脸色更显得怏怏不乐。两点半过后,才和丈夫一起出去。他们俩一起出门实在是罕见的事。

夫妇俩偶尔星期天也带着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斯波弘上街,那是因为孩子最近似乎隐隐约约感觉到父母亲之间正酝酿着一场风波,为了消除他的害怕心理。但是像今天这样夫妇两个人出门,记不得已经相隔多少个月了。弘从学校回来,要是知道父母手拉手上街去,一定非常高兴,忘记自己单独留在家里的寂寞。但是,斯波要不知道这样做对孩子是否合适。虽然嘴上还是“孩子、孩子”地叫,其实一过十岁,孩子的心就很细,和大人没有太大的差别。美佐子说:“外面的人看不出来,可是弘好像有所觉察,他非常敏感。”斯波要对此总是付之一笑:“这不是很正常吗?做父母的,都觉得就自己的孩子聪明。”因此,他决心到关键时刻,就像对待一个大人似的,把事情全部告诉孩子。父亲和母亲都不是坏人,如果要说什么坏的话,是被无法适应现代社会的旧道德束缚的观念。以后的孩子不要为父母离异感到羞耻,不论父母亲的关系发生什么变化,你永远是他们的孩子,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到父亲家里或者母亲家里—斯波要打算这样告诉孩子,让他理性地面对现实。他认为孩子会明辨事理的,如果以为对方是孩子,就随意编造谎言敷衍一番,这无异于欺骗大人的罪恶。但考虑到万一不会走到离异这一步的可能性,或者即使决定离异,却还没定下分手的时间,所以双方尽量不使对方产生不必要的担心,随时都可以办理。两人这样各有各的打算,以至于拖到今天还没有解决。最后顾虑孩子心灵受到影响,为了让他放心,让他高兴,夫妇俩合谋演出一场家庭和睦的假戏。但是,孩子似乎看穿了两人的假象,并未轻信,表面上有说有笑,兴高采烈,其实也许是觉察到父母亲的苦衷,反过来尽量让他们放心。在这种时候,小孩子的本能发挥着格外深邃敏锐的洞察力。所以斯波要和妻子带着孩子出去散步的时候,尽管形式上三人同行,却是父是父、母是母、子是子的分道扬镳的心情,脸上还要装模作样地笑着。他对自己这种两面性觉得不寒而栗。现在三个人都在自欺欺人,夫妻的合谋变成亲子的合谋,而三个人又共同欺骗社会。为什么让孩子也非如此不可呢?这使他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孩子无辜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