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4/35页)

阿久恭谨地坐在老人身后,她把老人右边的座位给美佐子腾出来,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他们来了。”

老人略一回头,只“啊”了一声,继续伸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舞台。他穿着像是古时候袖根缝死的“十德”和服似的棉绸短外褂,又肥又厚,颜色发绿,但说不出是什么色,好像木偶身上穿的衣服那样华丽而素雅,大岛双面异色花纹夹衣里面穿着八丈绸内衣,从宽袖口伸出来的左手,臂肘支在包厢的隔木上,手臂绕到后背上,深露后颈,水蛇腰的圆背更显得突出。也许因为穿惯这样的衣服,也许因为身体的姿势,他喜欢老年人的装束打扮,经常把“老年人就应该像老年人的样子”这句话挂在嘴边,几乎成了口头禅。今天这件和服短外褂的色调大概正是他“人过五十,穿鲜艳的服装反而显得老”的理论的具体实践吧。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老年人”,但斯波要觉得他还不到老年人的岁数。如果算二十五岁结婚,生下长女美佐子,虽然老伴已经去世,他今年恐怕还不到五十五六岁。而且据美佐子观察,岳父的性欲还没有变态,这从反面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斯波要早就对美佐子说过:“你父亲装作老年人的样子是他的一个嗜好。”

“太太,您的脚不疼吗?请伸到这边来……”

性情温和的阿久在窄小的包厢里勤快地倒茶、递点心,不时向美佐子搭话,但不管她说什么,美佐子根本不理睬,连头都不回。老人的右手伸到后面,手指在烟盘一角的酒杯边上,阿久见酒杯里的酒快没了,连忙轻轻斟上。老人最近说“喝酒必须用漆杯”,于是购入三个一套的绘有《东海道五十三驿站》描金画的朱漆酒杯,现在使用的就是其中的一个。就像宫廷贵族家的侍女出外赏花一样摆谱,老人把这些东西统统放在霞彩描金漆器食盒的抽屉里,而且喝的酒和下酒菜都必须特地从京都送来。茶室对这样的客人恐怕十分为难,而且阿久也辛苦劳累。

“您也喝一杯,怎么样?”阿久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新杯子递给斯波要。

“谢谢。我白天不喝酒……不过,脱了外套,觉得有点冷,来一点吧。”

不知道阿久头上抹的是头油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的鬓毛微微触碰在斯波要脸颊上的时候,也飘溢来一缕丁香般的幽香。他凝视着手中的杯子在斟满透明的液体后浮现在杯底的金色富士山彩绘。富士山麓描绘着工笔画的城镇风景,具有广重风格,旁边写着“沼津”二字。

“用这样的杯子喝酒,太高雅了,简直不敢相信。”

“是嘛。”

阿久一笑,显示出是一个典型的京都女人,但露出一颗黑虫牙,两颗门牙根像被铁浆染的一样黝黑,右边犬牙上面长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几乎顶着上嘴唇里面。有人说这一口牙齿显得她天真清纯,但平心而论,她的嘴形不能算漂亮。尽管美佐子对她牙齿的评价“肮脏野蛮的感觉”过于刻薄,但不去治疗不卫生的牙齿,的确是愚昧无知的女人的悲哀。

斯波要一边拿起阿久夹在小碟子里的鸡蛋紫菜卷饭团一边问:“这些酒菜都是在家里做好带来的吗?”

“是的。”

“提那么多漆器食盒来,够累的吧?散场后,还要提回去吗?”

“是的。他说剧场小卖部的食品太难吃,所以……”

美佐子回头瞟了他们一眼,又立刻把脸转向舞台。

斯波要刚才就觉察到美佐子伸脚的时候,穿着布袜子的足尖时常不小心碰到他的膝盖,又立即缩回去。在这个狭窄的包厢里,夫妇俩偷偷地小心翼翼避免接触,这不由得令他暗自苦笑。他为了掩饰这种心情,便从妻子的身后问她:

“怎么样?有意思吗?”

“你们平时尽看有意思的东西,偶尔看一次木偶戏也不错吧。”阿久说。

“我一直看那个道白演员的扮相,觉得特有意思。”

老人似乎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便“嗯哼”咳嗽一声,眼睛没有离开舞台,手从膝盖下面摸出一个刀柄护环形的描金皮革烟袋,但没有找到烟管,手在周围使劲摸索着。阿久见状,帮着从坐垫底下找到烟管,点上火,然后放在他的手掌上。接着,自己也从腰带间拔出红琥珀蒲包形烟袋,把白色的小手伸进带扣绊的盖子里。

原来木偶净琉璃是要有小老婆陪伴着一边喝酒一边观看的—当大家都沉默下来以后,斯波要一边这样胡想着一边无奈地眯着微酡的眼睛,心不在焉地看着舞台上《河庄》的场面。他刚才喝了比小酒盅略大一点的一杯酒,酒劲上来,脑袋有点晕乎乎的,所以觉得舞台离自己很远,看木偶的脸和衣裳花纹相当费劲。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舞台右侧的小春。治兵卫的脸部具有能乐面具似的趣味,但因为站立动作,长长的躯干下面的两条腿晃晃荡荡,看不习惯的人难以接受,所以低头一动不动的小春的形象显得最美。她穿着一件与身材很不相称的肥大和服夹衣,虽然是坐着,衣襟的窝边还是垂在膝盖前面。但是,斯波要很快就适应了这不自然的装束。

老人把现在的木偶净琉璃与明治三十二年来日本演出的英国木偶戏演员达克的操纵法进行过比较,认为西方的木偶戏把木偶吊在空中,腰部不固定,虽然手脚也活动,但缺少栩栩如生的灵活性柔韧性,没有衣服里面就是血肉之躯的真实感。而文乐的木偶法是操纵者把手直接伸进木偶身体里,仿佛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身躯就在衣裳里面随心所欲地活动。这是因为巧妙地利用了日本和服的特点。西洋人即使想模仿,但穿西服的木偶无法做到,所以文乐的木偶表演独具特色,构思精妙,美不胜收。不过,木偶站立表演激烈动作的时候,显得笨手笨脚,这是因为下半身吊在空中、无法固定的缘故,看来还没有完全克服达克木偶操纵法的弊病。总而言之,老人认为文乐木偶还是坐着表演的时候有看头,肩膀的细小抖动、手脚的轻微动作、身段的微小变化,都异常逼真生动,令人叹为观止。

斯波要拿着演员表,寻找小春的操纵者,才知道原来是木偶戏界鼎鼎大名的文五郎。一看相片,果然和颜悦色、气质文雅,一副名人气派。他总是面带微笑,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似的,以无比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抱在手里的木偶的头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境界里。那模样不由得令人对这位老艺人的艺术生涯产生羡慕景仰之情。斯波要突然想起《彼得·潘》里的妖精。小春正是化作人的模样的小妖精,生存在身穿和服坎肩的文五郎的手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