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3/35页)

他当然缺乏新道德先驱者那样的勇气,把夫妻关系公布于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中有数、问心无愧,所以在关键时刻依然会反抗。不过,话虽这么说,还是不想把自己置于不利的地位。尽管和父亲那个时代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还有一些财产,名义上还是公司的董事,勉强还算是有闲阶级的一员,所以只想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地过安安稳稳的小日子,这样不至于给祖宗的脸上抹灰。即使自己不怕亲戚等人的干预,如果不袒护比自己更容易被误解的妻子,这夫妻关系最终就无法维系下去。比如说,如果把妻子最近的行为如实地告诉住在京都的岳父,不论这位老人多么通情达理,恐怕碍着脸面,也不会原谅这种有失体统的事情。要是这样的话,即使美佐子和斯波要离婚,能否如愿以偿地和阿曾结合还是个问题。尽管她口口声声说:“什么父亲、亲戚的压力,我无所畏惧,我已经做好和所有人断绝关系的思想准备。”然而事情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简单。如果事前流传一些她的流言蜚语,只要阿曾那边有父母兄弟,可以想象肯定会出来阻止干扰。不仅如此,还必须考虑到做母亲的对孩子的将来产生的影响。斯波要思前想后,为了使离异后双方都能生活幸福,必须巧妙地取得周围的人们的理解,所以平时小心谨慎,不让旁人觉察出来。为此,夫妇俩的交际范围逐渐缩小,尽量不把家里的私事泄露出去。但是,为了社会上的应酬,有时候不得不装扮成一对亲热和睦的夫妇,双方都不会有好心情。

想起来,刚才美佐子一直不愿意出门,其中一个原因恐怕就是已经厌烦这种虚假的装扮。她表面上懦弱温顺,其实有一股坚强的意志,对于什么旧习惯、什么人情、什么面子,她比斯波要更勇敢地提出挑战。为了丈夫和孩子,她尽量谨言慎行,但是像今天这种情况,她认为没有必要主动到人前演戏,心里肯定有点不高兴。对于她来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表演不仅心里难受,也要顾及阿曾的感情。虽然阿曾不得不面对现实,但在电话里听到她和丈夫要一起去道顿堀看戏的时候,心情不会愉快的。除非万不得已,阿曾希望她尽量不要和丈夫同进同出。也许丈夫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也许虽然觉察却认为无须顾及对方的情绪,但是他没有明确表示,这使美佐子感到着急。事到如今,丈夫为什么还要讨老丈人的欢心?她的父亲不可能是丈夫永远的岳父,而且很快就不能叫他“父亲”了,这个时候陪他看戏,还有什么意思呢?装出一副孝顺的样子,一旦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更激怒老人吗?

夫妇俩怀着各自的心情在丰中站乘坐开往梅田的阪急线电车。三月末,正是垂枝大叶早樱开始绽放的时节,阳光明媚灿烂,气温却带着丝丝凉意。斯波要身穿薄外套,和服短外褂的八丈岛黑绸从外套的袖口露出来,在从车窗射进来的阳光映照下,像海滩的细沙闪闪发光。他爱穿和服,即使在冬天,里面也可以不穿衬衫,显得文雅大方。他把双手插进怀里,感觉长衬衣与身体之间鼓涨着清凉的春风。大概因为不是上下班时间,乘客稀少,车顶刷着崭新的白漆,空气清新透亮,舒适地并排而坐的乘客一个个都显得健康开朗。美佐子故意选择丈夫对面的位置坐下来,鼻子以下的部位深深地埋在皮衣圆领里,看着刚买的缩印版森鸥外《水沫集》。她的手握着马口铁般突出来的白布料封面,天蓝色网状丝手套的细密网眼中时隐时现磨得闪亮的指甲。

美佐子在电车里故意选择坐在斯波要对面的位置,这几乎已经成为他们外出的习惯。如果带着孩子,两人分别坐在孩子左右;如果只是他们两个人,则等一个人坐下来后,另一个人选择对面而坐。如果两人并排而坐,隔着衣服互相感觉对方的体温,不仅难受别扭,现在甚至觉得不道德。即使这样在一个车厢里相对而坐,对方的脸仍然碍眼,于是美佐子事先预备好书籍杂志,一落座就在眼前竖起一道屏障。两人在梅田终点站下车,各自拿着车票出站,一前一后相距两三步走到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当丈夫妻子先后默默钻进出租车后,才像一对夫妻并肩坐在一起。如果有人从外面往里看,就会发现封闭在四块窗玻璃里的两张面孔的侧影,额头、鼻子和下巴如同贴花似的重叠在一起,双方都目不斜视,紧盯前方。

“到底演什么戏?”

“昨天晚上电话里说的是小春治兵卫,好像还有别的什么……”

双方被长时间的沉默挤压出一句话,但眼睛依然正视前方,两人的眼角只掠过对方泛白的鼻尖。

美佐子不知道弁天座在什么地方,在戎桥下车后,只好默不作声地跟着丈夫走。斯波要大概在电话里已经打听清楚,走到道顿堀的一家茶室,再由茶室的女招待带到戏院。美佐子一想到就要与父亲见面,而且必须扮演妻子的角色,心情更加沉重。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在池座里由比女儿还年轻的阿久陪着,一边喝酒一边聚精会神地看戏的老人的形象。父亲已经够烦人的了,然而阿久更叫人讨厌。阿久是京都人,稳重婉顺,无论对她说什么,总是连声答应,唯唯诺诺,好像是一个没有脑子的女人。东京生的美佐子自然与她合不来。尤其是阿久陪伴在父亲身旁的时候,美佐子觉得父亲不像父亲,倒像一个卑俗下流的老头儿,实在恶心透顶。

一走进剧场,三味线低沉厚重的声音就迎面扑来,美佐子仿佛对这种落伍时代的余韵表示反抗似的说:“我看一幕就回去。”

由茶室的女招待带到小剧场这种体验,斯波要已经好几年没有感受了。他脱下木屐,当穿着布袜子的脚底踩在走廊冰凉光滑的地板上时,昔日母亲的面容瞬间掠过心头。那是五六岁的时候,母亲把他抱在膝盖上,坐人力车从藏前前去木挽町,他穿着福草木屐,拉着母亲的手,从茶室走上歌舞伎座的走廊。当时也是穿着布袜子,脚底踩在冰凉的走廊地板上。这么说,一进入旧式小剧场,就感觉寒气袭人。至今他还记得,冷风从漂亮的衣服底襟和袖口像薄荷一样沁入身体,那种寒意犹如赏梅时节的天气,虽然砭人肌骨,却清爽舒畅。母亲催促道:“已经开幕了。”于是他兴奋地往前跑去。

但是,今天场内比走廊更冰冷,当他们沿着花道往前走时,觉得浑身紧张,放不开手脚。环视四周,剧场相当大,却只有四成观众,显得空空荡荡。场内空气与街头上呼吸流动的寒风差不多,连舞台上的木偶都缩着鼻子,一副凄寂可怜、单调乏味的样子,却不可思议地与演员低沉的声音、三味线的琴声保持和谐的平衡。舞台正面池座三分之二的座位都空无一人,观众集中在靠近舞台的正前方。两个人从远处就能看见老人的秃顶和阿久油亮的椭圆形发髻,当他们走近时,阿久低声说:“你们来啦。”同时把放在旁边占位置的描金漆器食品提盒一个一个细心地摞起来,挪到自己的膝盖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