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4页)

在各个方面,都是喜乐越多越好。因为正如我已经发现的,过分强烈的悲恸不但不能使我们与死者紧密相连,反而会切断彼此的关联。这点越来越清楚了。就在那些悲伤感最少的时刻——晨浴通常是这种时刻之一——妻会突然间涌上我的心头,带着她的本来面目,带着她独一无二的性情。与我在最糟糕的时刻所感受到的妻完全不一样,那时,因着我的悲情,妻的形象也被简单化,显得惨兮兮,阴沉沉的。而这时,却是她最纯然属己的样子。这太好了,太令人振奋了!

我好像记得——虽然此刻无法随手摘引——在各种歌谣和传说里,已逝的亡灵总是告诉我们,哀悼反而对死者有害无益。他们恳求生者停止哀悼。这可能比我所思忖的还要意味深长。果真如此,我们祖父辈的做法岂不是太误人子弟了?所有那些哀悼仪式(有时延续一生之久)——上坟;守忌日;该“尸骨未寒者”的空房间必须保持其生前的原样;或者闭口不提死者,或者总用特殊的语气提及;甚或每晚用餐时(像维多利亚女王一样)设位摆出亡人的衣服,以表其在席——简直跟木乃伊似的,这真是让死者死后都不得安宁。

这是否正是它的目的(潜意识里)?可能其中有极原始的因素在作祟。让死者彻底销声匿迹,确保他们不会偷偷溜回生者中间,是蛮荒之民最主要的营生——不计一切代价,要让死者“入土为安”。这些仪式行为的确强调了死者已死的事实。也许,这一结果,并不如崇奉仪式的人所相信的那么不受欢迎。

不过,我没有必要论断他们,一切都纯属臆测。我最好平心静气想我自己的问题。无论如何,我的计划已经很清楚:我将尽可能常常喜乐地转向她,我甚至会开怀大笑着问候她。对她的哀悼越少,就越与她接近。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计划。不幸的是,我无法执行。今夜,新的悲恸又像地狱之门一样轰然大开;狂乱的呓语、苦毒的怨恨、胃里的翻搅、梦魇似的幻境、潸潸不止的泪水。因为,对哀恸中的人没有“入土为安”这件事。你不断从一个阶段挣扎出来,但一个循环接一个循环,它总是周而复始。一切又开始重复。我是否在原地绕着圈子打转?我爬的可是一道螺旋梯?

若是螺旋梯,我正往上爬呢?还是往下爬?

多少次——难道会永远这样吗?——多少次,巨大的虚空,像完全陌生之物一般袭来,让我惊诧万分。我不得不说:“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失落了什么。”同一条腿一次又一次地被切除。那刀子往肉里猛地一戳的疼痛,我一而再、再而三捱受着。

他们说:“懦夫一生死千百回。”相爱着的人也是如此。那以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果腹的恶鹰,每次所攫食的,岂不都是长回原样的新肝?

乔伊站在Kilns前——亦有人说在Kilns前“站岗”,据说一次她把一个持枪入侵者吓跑了。

[1] 引文见《马太福音》5章4节: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译注

[2] 引文见《路加福音》11章10节:因为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译注

[3] 引文见《马太福音》13章12节: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译注

[4] 彭忒西勒娅(Penthesileia)是希腊神话中战神阿瑞斯的女儿,亚马逊部落的女王。她曾率领十二位亚马逊女战士参与特洛伊战争,帮助特洛伊人对抗希腊人,后被希腊英雄阿喀琉斯所杀。——译注

[5] 卡米拉(Camilla)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女英雄。——译注

[6] 引文出自《创世记》1章27节: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祂的形象造男造女。——译注

[7] 引文见莎士比亚的戏剧《恺撒大帝》,原文“Cowards die many times before their deaths.The valiant never taste of death butonce”本意为懦夫苟活如亡,勇者虽死尤存。——译注

[8] 在希腊神话里,宙斯为了惩罚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用铁链将之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岩绝壁上,并每天派一只恶鹰去啄食他的肝脏。肝脏被吃掉多少,很快又恢复原状。这种痛苦的折磨他不得不忍受,直到有一天赫拉克勒斯将恶鹰从这位苦难者的肝脏旁一箭射落,然后松开锁链,解放了普罗米修斯。——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