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7页)

他把服荫转向二等车厢的大玻璃窃,向外眺望着。看得见诲。渔船扬帆驶向本海。仿佛意识到许多眼前触及到的事一样,那没有被风鼓得满满的白帆,耷拉在桅杆上,显出一种无精打彩的媚态。这时,桅杆的下方,忽地闪过一小点亮光来。接着火车擦过被夏日骄阳照得明晃晃的赤松林,钻进了隧道。

“那,那一瞬的闪光,说不定是镜面的反光吧。”俊辅想着,“难道船上有女渔夫吗。也许她梳妆得正起劲呢。这被太阳晒黑的‘假小于’,像是手里那面小镜子出卖了她的秘密似的,该不会是给偶尔路过的列车上的乘客暗送秋波吧。”

诗一般的幻想移到了女渔夫脸的形状上,跟前那张脸斯渐变成康子的脸。老艺术家汗涔涔的瘦弱躯干震颤了。

……难道是康子引起的吗?

“人类所有的激烈爱憎、嫉妒、怨恨、热情等种种世相仿佛与他塞不相干似的。”

蠢话,蠢话,蠢话!

艺术家铰强迫着从真情向虚假的演变,与社会上的一般人被强迫的演变恰好是相反的。艺术家是为显露而虚假,一般人则是为了隐蔽而虚假。朴素、恬淡的坦白得出另一些结果,桧俊辅是宣扬社会科学和艺术一致的那种流泥,于是被认做无思想;但就像博道楼里舞女不时掀起裙子,露出大腿一样,他的作品结尾老是来一个“光明的尾巴”,对那些认定思想存在的傻乎乎的乡下人他完全有理由不听他们说三道四。可话说回来,俊辅关于生活和

艺术的想法,确有什么肯定要招致思想不孕的东西。

我们称做思想的东西,不是事前就有,而是事后而生的。首先,它老是以偶然冲动导致的某行为的辩护人身份上场。辩护人给那行为以意义及理论,把偶然换成必然,把冲动化为意志。思想具有一种力量:盲人撞了电线杆,我们治不好他的伤G不怪罪于盲人看不见,而怪罪于电线杆子。如果加上一个一个行为的事后理论,那么,理论就成为了体系。而他,行为主体,则不过成厂一切行为的可能性。他有思想。他把纸屑抛在大街上。他根据一己之思想,把纸屑抛在大街上。抱有想法的人,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无限推广出去,温终成为思想牢笼里的囚犯。

俊辅把愚蠢行为与思想严格区别开来。其结果,他的愚蠢行为成了遭报应的无端罪过。被他的作品不断排斥的愚蠢行为的亡灵,每夜每夜都来打搅他的安眠。三次以失败告终的婚朔,在他任何一部作品中都看不到一线半爪。青年时期的俊辅.生活中不断遭受挫折,误算和失败接二连三。

与爱憎毫不相于吗?蠢话!与嫉妒毫不相于吗?蠢话!

与他的作品漂浮的玲戊气氛相反,俊辅的生活里,充满憎恨、充满嫉妒。三次婚姻的挫折,比这更不幸的十多次恋爱那令人心酸的结局……老作家心里持续着对女人难以斩断的憎恶与烦恼,他一次也没有把这种憎恶当成作品的装饰物。那是怎样一种谦虚,怎样傲慢的捉迷藏叼。

在他作品里上场的许多女性.别说男人,就连女性读者看了,都会感到让人急得牙根发痒的清静。一个好事的比较文学论者,把这些女主人公与埃德加.A·坡描写的超自然的女主人公做过比较,也就是和利基亚、别莱尼斯、莫莱拉、阿芙洛蒂德侯爵夫人等做比较。这些女子当然都有着大理石船的肉体。那容易生厌的恋情,就像下午的阳光。在雕刻的这边那边投下短暂的阴影一般,俊捕对自己笔下女主人公们的性感只做拂光掠影式的描写,他害

怕这种描写。

有个老好人的评论家甚至称俊辅为“永远的女权主义者”。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个窃贼。一件冬天的外套,三双鞋,两套夹西装,蔡斯照相,在短短的两年打发婚后空闲的日子里,让妻子巧妙地偷出去变卖了。离家出走时,还把许多珠宝缝在衬领和腰带的衬垫里带走了。俊辅家是受封的财主家庭。

第二任妻子是个疯子。唾觉时,老想着“丈夫要杀自己”,睡不着;于是,歇斯底里症状恶化了。一天,俊辅外出回家,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正要进屋,让妻子一把堵在门外。

“让我进去,一股怪气味。”

“现在不行,我在做一件有趣的事呢。”

“怎么回事?”

“你老出门,有了相好了吧。我把你的女人的衣服剥下来,烧了。真痛快!”

他起紧推门一看,波斯地毯上,丢得到处都是烧很通红的煤炭,满屋子烟。妻子又跑到火炉边,一副端庄娴静的态度,挽起袖子,用小伊于招妒膛里烷着了火的煤炭铲出来,不停地往波斯地毯上微着。傻辅惊慌失措赶快去制止她,谁知妻子竞用令人害怕的大力气,拼命反抗着,像一头将要被俘的猛禽,竭尽全力地

反抗着,他全身筋肉都僵硬了。

第三任妻子直到死为止都是他的妻子。这个荡妇让丈夫所能尝到的所有苦恼,都叫俊辅尝了一遍。那苦恼开始的第一天晚上的事。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俊辅写作往往是在那事完了之后.写起来是顺畅。所以,晚上9点就和妻子上床。完事后,就把妻子一个人留在卧室里,自己一个人上到二楼书房,一直工作到凌晨三四点的时候,然后就在书房里的小床上安歇。他们严格地遵守这每天的功课,从上半

夜到早晨10点左右,俊辅和妻子是不照面的。

一个夏天的深夜,他忽然情欲涌动,想让睡着的妻子吃一惊。

可是,对工作的执着控制住了他那恶作剧的冲动。他鞭策首自己,一直充实到工作到早上5点.睡意消失了。他想,妻子一定还睡若着吧。于是,就蹑手蹑脚地偷偷下了楼。咦,窗户大开,妻子的影子也不见。

忽然,俊辅仿佛觉得有这种事是当然可能的。这大概是他反省的结果。他觉得:自己每天这样储执地保持着那功课,预预测这种结果,不过是害怕出现这种结果的心理作用吧。

动摇一下于就治愈了。妻子一定和往常一样,睡裙上罩一件黑天鹅绒睡袍去厕所了。他等着,可沒见妻子回来。

俊辅开始有些不安,下去到厕所的那条走廊。这时,他看到妻子穿着黑天鹅绒唾袍在厨房里。她在厨房的窗下,胳膳肘支着做菜的桌子,正盯着窗外望呢。天还没亮,那模模糊糊的黑影,看不到是坐在椅子上还是跪在椅子上。俊输起忙躲进走廊上厚缎子门帘后朝那边张望。

不一会,距离厨房四五间门面的院门嘎吱口吱响起来.接着听到轻轻的口哨声。正好是送牛奶来的时间。

四处院子里孤独的狗叫了起来。从院门到厨房的石板路让昨夜酌雨淋湿了。送牛奶的小伙子穿着双运动鞋,一副体力劳动造就的身体,他轻快地掸去沽在蓝翻领汗衫外裸露手臂上那湿漉漉的八角金叶树的叶子,掸去脚后洛里漏进去的小沙砾进来了。他口哨响亮,是因为他年轻嘴唇早上特别爽捷的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