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7页)

妻子站起来,打开厨房的门。拂晓的微光中,能模糊地看到黑暗中站着的人影,微笑时露出的白牙和那身蓝色的翻领汗衫。晨风吹来,窗帏上的穗头静静地摇晃起来。

“你辛苦了。”

妻子说着,接过两瓶牛奶。能听见刺耳的瓶和瓶摩擦、白金戒指和瓶摩擦的声音。

“太太,来点奖赏吧。”

厚脸皮的青年人撒娇地说。

“今天不行。”妻子说。

“今天不行,明天可以了吧。”

“明天也不行。”

“怎么啦,十天才一次,你又有其他相好了吧?”

“别大声!听见了可不得了。“

“那,后天呢?”

“后天嘛。”——妻字把“后天”一词,说得奶声奶气的,像把易碎的濑户磁瓶,轻轻放到架子上去似的,“后天傍晚,我先生要去开座谈会,那时可以。”

“5点行吗?”

“5点可以。”

妻子打开刚关上的门,年轻人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用手指尖在柱子上弹了几下。

“今天真不行?”

“说什么话呀。老公在二楼呐。我讨厌不识相的人。”

“那么,赏个嘴吧。”

“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被谁看见了,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呀。”

“算了吧,就亲一下。”

“小讨厌鬼。好吧,就一下呀。”

年轻人将身后的门关上站在厨房门口。妻子穿着卧室里的拖鞋也下去到厨房门口。

两个站着,像蔷薇花树给支撑捧撑着一样拥抱起来。妻子那黑色天鹅绒睡袍后背上,从肩膀到腰部,屡屡转传来波浪般的悸动。

男人的手解开了睡袍后背上的扣于,妻子摇着头撑拒着。两人无声地扭在一起。先前是妻子的背朝着这边,现在是那男人的背朝向这边。被扯开睡袍的前胸正对着这一边,睡袍里什么也没穿。年轻人在狭小的厨房门口跪下了。

拂晓的幽暗中,妻子那雪白的裸体.俊辅还是第一次看到。那雪白的肉体伫立着,说得再准确一点,它飘摇着。那手像盲人摸索的动作,抚摸着跪在脚下那年轻人的头发。

这时,妻子的眼睛一会儿闪亮,一会儿阴郁;一会儿睁开眼,一会儿半张半阖。那眼睛看着什么呢?看着架子上那些并排放着的陶瓷锅,冰箱,碗桂,还是映在窗户上的树影,挂在柱子上的日历呢。一天活动开始之前,熟睡如兵营的厨房里那份亲切的宁静.在妻子眼里,一定什么也没停住。那双眼里肯定清楚地看到了什么,包括这帷幔的一部分。她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一次也没往窥视着的俊辅的眼睛处看。

“那是双训练出来决不朝丈夫看的服睛。”

俊辅战战兢就地想着。冲出去抓住他俩的心思,就此打消。他毕竟是个只知沉默,不知复仇的人。

不久,门打开了,年轻人走了。院子里开始发白,俊辅又蹑手蹑脚地上到二楼去了。

有绅士风度的这个作家,找到发泄私生活忧愤的口子.那就是每天用法语写几行筆记(他没有出过国,却擅长法语。尤斯曼的《伽蓝》、《彼岸》、《途中》三部曲,罗登·巴赫的《死都普里乌斯》等都是经他之手变成了出色的日文本)。这本日记如果在他死后公开的话,也许会引出一场关于他作品研究的新讨论。他作品上缺乏的所有要素,都活生生跃动在这日记的每一页上。要是把它们一丝不改地报进作品,那是违背俊辅意志的,他憎恶活生生的现实。他抱着这样的确信;天赋的任何部分,自我流露的部分都是虚假的。不仅如此。他的作品缺乏客观性,同他的创作态度,同他顽固地坚持失去了的、固执的主观意念有关。这同他仇视活生生真实的态度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好比从鲜活的肉体中,提炼出来的却是雕像。

他回到书房,埋头写起日记来。仔细记录下拂晓时看到的幽会情景时自己痛苦的记忆。连他自己恐怕第二次也认不出来的笔迹写的日记,和那些书架上堆积的过去数十年的日记一样,每一页上都充满了对女人的诅咒。这些诅咒并不灵验,那是因为诅咒者是男人而非女人的缘故。

说是日记,还不如说是断想、箴言占大多数,像下面这样截取一段是很容易做到的。这是年轻时代一天的日记:“女人除了孩子什么也生不出来。男人除了孩子以外什么都能生出来。创造、生殖、繁殖都全得靠男性的能力。女人受胎只不过是育儿的一部分罢了。这是古已有之的真理(俊辅没有孩子,多半是作为主义)。

“女人的嫉妒是对于创造能力的嫉妒。生男孩的女人,从抚养孩子的过程中,体味到对男子创造能力巧妙复仇的欣喜。女人体会到妨害创造的活生生酌意义。奢侈和消费的欲望是破坏的欲望,到处都是女性的本能占据了胜利的位置。一开始,资本主义是男性的原理,生产的原理。最后,女性的原理腐蚀了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变成了奢侈消费的原理。不久,海伦娜挑起了战争。遥远的将来.共产主义,也将撤女人毁灭。

“女性无处不在,像夜幕降临。其习性之下贱,几乎到了最高程度。女性将一切价值观都纳入了感性的泥沼。女性完全不理解主义。因为她们缺乏独创性,所以她们连气氛都不能感受。她们所知道的只有气味。她们像动物一样地嗅着。香水是男性出于对女性教育才发明的东西。男人因此而兔去了让女人嗅闻之苦。女性具有的魁力、媚态的本能等所有性牵引的才能,只能是女人无能的证据。如果她们非天能,那么她们就不需要媚态。男人让女人吸引有多么大的损失呀。加在男人精神上的是多么大的侮辱呀。女人没有精神,只有感性。所谓祟高的感性实在是令人喷饭的矛盾说法。与晋升滴虫无异。母性,有时在众人面前展开让人吃惊的祟高。而说穿了那也是和情欲爱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我们应时刻着眼于人的精神特征,因为它作为分水岭,是把人和哺乳动物最终分开的惟一质的差异。”

质的差异……也许应该唤作人类固有做假能力的这个特征……日记里夹了一张25岁时的照片,滞留在俊辅脸上的正是这种特征。要说丑陋,年轻时的俊辅够丑陋的,怎么看上去像是人工雕琢过的丑陋。大概自己觉得自己丑,也就日见其丑了。那些年

日记的一部分,正文是用法语写的,而边边角角随处可见乱涂乱画的痕迹。三两笔画成的女人阴部画上,打了个大大的“×”,那是他对女阴的诅咒。

并不是没人肯嫁给他,他才不得不娶了窃贼、疯子来做老婆。世间也有接近这类有为育年所谓“精神的”女人们存在。可这些被称做精神女性的人,是女中豪杰,不是女人。背叛俊辅恋情的女人,净是些顽固不理解他的人,对他惟一的长处,惟一的精神之美视而不见。然而,这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名正言顺的女人。俊辅曾经只爱漂亮的女人,只喜欢那种满足于自己美貌,不承认自已有需要精神上补充的美萨利伊奴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