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家常便饭

11月10日,悠一从大学回家的路上,在郊外一个电车站等着妻子。约好一起去一个地方,于是,他穿着西服去了学校。

经悠一母亲的主治医生介绍,两人要到一个知名的妇科医院家里去。这个才开始有些年纪的妇科部长,一周四天去大学的医院上班,星期三、星期五就在家里。自己家里也有设备完好的门诊室。

悠一得伴着妻子一起去,这角色着实让他踌躇了一番。陪伴人该是娘家的母亲。可康子希望悠一陪着去。他没有强有力的理由拒绝。

博士典雅的西洋式建筑前停着小汽车。悠一和康子在有暖炉的幽暗小厅里排着队。

那天早上下了霜,天特别冷:暖炉的火已经生着,地板上铺着白熊的毛皮,靠近火的部分,隐隐透出一点气味。桌上的景泰蓝大花瓶里,插满了黄色的菊花。暗绿的景泰蓝表面,微微映出了炉膛里的火焰。

小厅的椅子上已坐了先来的四个人。带佣人来的中年妇女,和母亲陪着一起来的年轻妇女。中年妇女像是刚从美容院出来,头发下厚厚的化妆,让她的脸都动不了。这张让白粉幽闭的脸笑一笑.大概皮肤上会立刻爆出裂痕吧。小小的眼睛,从白粉墙后露出来,审视着周围。碎细螺花纹的和服、腰带,外罩褂、粗大的钻戒,飘散着香水的味道,说得上一般概念的豪华,像是故意装扮的戏装。那女人膝上摊着一本《生活》杂志。细小铅字的说明处,她故意凑近眼睛,动着嘴唇读起来。她不时用拂去蛛网的动作,挽挽后脑勺似有似无的乱发。陪她来的女佣坐在背后小椅上,女主人一叫,她赶快“是是”地答应个不停。

另一对那两人多少带着些卑视的目光,不时“咳”地瞄上一眼。女儿是紫色箭领图案花纹的和服,母亲穿着飞瀑条纹的和服。子早太太又是女儿的姑娘,好几次伸出白白的胳膊,抬起小狐狸脑袋般的小拳头,看看戴在手腕上的小金表。康子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眼睛凝视着暖炉里煤气的火焰,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数天前突如其来的头痛、恶心、低热、晕眩、心跳,让她无心再管其他事。沉浸在这许多症状中的康子,就像在饲料前抽动鼻子的兔子一样,脸上一本正经的,看上去孩子气十足。

—前面的两位结束后,轮到康子了。她拼命恳求悠一陷她一起去诊察室。两人走过飘满消毒药气味的走廊。走廊上弥漫着穿堂风似的冷气,让康子有些打抖。

“请进。”平静的教授风格的声音从里边传出。

博士像肖像画般的样子,脸朝这边坐在椅子上。他用在消毒液里浸泡得发白的干爽的手,给人抽象感觉的露出骨头的手,向两人指示该坐的地方,悠一说了介绍人的名字,和医生打了个招呼。、

桌子放着像牙医用具般的工具,闪闪发光,那是做“刮宫术”用的钳子之类的。一进屋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张具有独特而残酷形状的检诊台。那是一种多么畸形的不自然的形状呀。比一般高一点的睡床,下半身部分往上翘起,那斜着往左右两面翘起

的顶端装着两只皮拖鞋。悠一想像着刚才那一脸正经的中年女人和年轻女人,在这机器上演出惊险动作的样子。这奇特的睡床,也许是一种“宿命”的形状吧。因为在这形态前,钻石戒指、香水、碎细螺花纹的和服、紫色箭匆图案花纹都是白搭的,都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这个铁制睡床带有的冰冷猥亵的气氛,不久就要镶嵌进睡在上面的康子身上,悠一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感到自己很像那张睡床。康子故意避开眼光,不看那睡床。

悠一插嘴帮着报告些症状。博士向他递了个信号。他留下康子走出诊察室,回到了小厅。小厅里已经没人了。他坐上安乐椅,心定不下来。又坐到有扶手的椅子上,还是镇静不了。他想像着仰面躺在检诊台上的康子的样子,这思绪赶也起不走。

悠一手肘撑着壁炉架,把今天早上送到的,在学校里已经看过一遍的两封信,从内侧袋里掏出,又看起来。一封是恭子的信,一封是镐木夫人的信。内容几乎相同的两封信,恰好在同一个早晨送到了。

那以后,悠一和恭子见过三次面,和钥木夫人会过两次。其中最近的一次是三人在一起见到的。那是俊辅出钱安排的,以悠一为中心,让三人不得不碰在一起的机会。

悠一先读起恭子的来信。字里行间充满愤怒。字也写得像男人般地强硬,

“您耍弄了我吧。”恭子写道,“想到受骗还不如空想轻松呢。您送还鞋的时候,还送给我两条珍贵的手绢。我高兴得把两条手绢放在手提包里,轮换洗着用。可是前几天又遇见了镐木女士,她也在用相同的手绢。我们立刻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可谁也没价声。女人呐,看同性拿的东西,眼睛最快呢。你手绢买了一打、半打吧。你把四条给了她,两条给了我,还是给她两条,还给别的什么人两条呢?

“手绢的事我就不再说什么了。下面要说的是我最难以启齿的事。最近和锅木女士还有你三人偶然在一起的事发生以后(和镐木女士碰到,连那次买鞋已经两次了,真是奇怪的偶然),我饭也吃不下地苦恼着。

“上次,我撂下外务省的宴会,和你碰面。河原料理店的高级房里,你要给我点烟,从口袋里掏打火机,随打火机还掉出个玛淄的耳坠来吧。‘呀,是太太耳环上的吧。’我禁不住说了一声……于是你轻轻地‘呢’了一声,把它藏口袋里去了。我后悔自己一见那东西,嘴里就忍不住说的轻率和不体面。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用的那语气,我自己都很清楚,那是明摆着的嫉妒。

“可谁知第二次见到镐木女士时,那一位的耳朵上竞带着那个玛淄的耳坠,你知道我见了是多么地吃惊吗?自那以后,我在人面前绝不胡乱开口了,让您很为难了吧。直到决心写这封信之前,我一直很苦恼。手套、小粉饼之类还说得过去,单边的耳坠竞能到你的口袋里去,我以为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就这点还能受到人们的称赞,可这回怎么会这样让我牵肠挂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至少请快一点治好我这孩子气的怀疑吧。虽然还谈不上爱情,可只要有友情,我想你一定看不过去让没道理怀疑左右着的女人的苦恼吧,这样想着,我给你写了这封信。传送到你手中,请打个电话给我好吗?我等你的电话,每天以头痛为借口不出大门半步呀。”

镐木夫人的信中说:“上次那手绢的恶作剧,是你的坏脾气吧。我立刻暗中计算了一下。我四条,恭子女士四条,那么一打里还该剩着四条,是给太太了吗?你的事实在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