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妻之祸夫之祸

俊辅的拼命大笑里,既没有嘲骂也没有爽朗,更没有任何细小的感动倾向。是直裁了当的大笑。所得运动竞技和机械体操似的笑。这可以说是或在老作家能够她的惟一的行为。与咳嗽的发作和神经痛不同,至少这拼命大笑不是被强迫的行为。

听着大笑的悠一,也许并没有被嘲弄的感觉吧?桧俊辅通过这种止不住的大笑,体内感到了对世界的连带感。

大笑不止,一笑了之,由此世界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老毛病的嫉妒与憎恶,即使借了悠一的活体,也只是促使作品制作的力量。他的存在和世界还有多少联系,他的跟睛瞥见到地球背面的蓝天,这笑所具有的力就是这样的力—。

从前俊辅去沓挂旅行时,曾遇见过浅间山的火山喷发。深夜旅馆的窗子纤细地抖动起来,劳累一天的他从浅睡眠中惊醒。每隔三十秒有一次小爆发。他赶快起来眺望火山口。没有可称做声音的声响。山顶发生了轻微的轰响,紧接着,红红火焰的飞沫腾起来,俊辅觉得像汹涌的波涛拍打着岸边。腾空而起的飞沫,缓缓破裂,一半再次落人火山口,另一半则变成暗红色的烟,在空中漂荡。那周围,像是一片夕阳残照的景象。这止不住的火山微笑,伴着远远的轰响谈下去了。可是俊辅觉得,时不时来造访自己的感情,像是被火山哄笑隐藏的比喻一般。

从他屈辱的青年时代起有几次激起过这种情绪。有时,譬如像这样的深夜,独自一人旅行中的深夜,他会在黎明时跑下山坡这时,他对造访心灵的世界抱着怜悯的心情。这时他感到自己是个艺术家,“精神“所允许的一种好处,精神相信自己具有不可测高度的喜剧性体息。想起这些,他就像呼吸到清新的空气一样,体味着想起这种情绪的滋味。就像登山者让自己投下的巨人般身影吃了一惊似地,他直率地为自己的精神所允许的巨大情绪而感到惊奇。

这种情绪该叫它什么呢?俊辅没给起名字,只是一个劲儿的笑。这笑里边确实缺乏敬意。对自已自身的敬意同样快乏。而且,由笑连接世界的时候,这种由怜悯产生的连带感让他的心接近了被称作人类爱的虚假至爱。

俊辅终于止住了笑。他掏出怀里的手绢擦去眼泪。苍老的下眼皮让泪打湿了,像青苔一样叠起了皱纹。

“什么感动!什么爱!”他激动地说,“究竞留下点什么来呢?感动那玩意儿,就像长相好的老婆那样,容易犯错误。所以呐,这玩意儿最能勾住低级男人的心。

“别生气,阿悠‘我可没说你是低级的男人。你现在偏偏陷在憧憬感动的情绪里。你纯洁无垢的心里,正好有一种感动的饥渴,这只是单纯的生病,就像到了时候少年会恋着恋爱本身一样,你不过是让感动来感动了;固定观念治好的话,你的感动准会烟消云散的。你也应该知道的,这世上没有肉感之外的感动。不管怎样的思想,怎样的观念,不带肉感的东西不会让人感动。人有让思想的阴部感动的癖好,就像爱虚荣的绅士那样,散布让思想的帽子感动的论调。倒是不用‘感动”这种暖昧词语的好。

“实在对不起你,来分析一下你的证言看看。你第一次作证说‘我感动了’。接着你作证说,‘我爱镐木夫人’。为什么把这两样拉拢在一块儿?因为你心里清楚根本就没有不伴有肉感的感动。于是,慌慌张张加上‘爱’的附言。这时,你就代表了有爱的肉感。这一点你不反对吧。镐木夫人去了京都,关于肉感的问题可以只管放心了,于是,你不就第一次原谅你自身对她的爱了吗?”

悠一像以前一样,并没有很快接受这样的说法。那深深忧郁的眼睛仔细盯着俊辅感情的变化,他学会把俊辅的话一句一句剥光了来品味。

“尽管这么说,那又为什么。”青年插进嘴来,“先生说肉感时比说别人的理性时,听起来更冷酷呢?比起先生所说的肉感,我觉得我读信时的感动,更要热血沸腾。真的这世界上肉感以外的感动都是虚假的吗?这样的话,肉感不也是虚假的吗?只有取决于朝某种东西而去的欲望那贫乏的状态是真货,瞬间的充实状态都是虚幻的吗?我实在想不通。像乞讨者那样的生活方式,那种老是把自己盘子里讨来的东西藏起来,让别人不断投进施舍物的生活方式,在我看来太低贱了。我常常想挺身而出,即使是为了再虚假的思想,我也不在乎,即使茫无目标我也不在乎。高中时候,我经常跳高、跳水,往空中投出自已的身体,那真是太美妙了。我觉得,一瞬一瞬,我在空中停住了。田径场上青草的绿、游泳池里水波的绿,那时在我身边净是绿。现在我周围可是什么绿色也没有。真的,为了虚假的思想我真不在乎。譬如自我欺骗应征去了义勇军,立了战功的人,他的行为不是并没有改变成战功吧?”

“哎呀,你也真是个奢侈的主哇。你难以相信过去自己感动的所在,你拿得过多让你痛苦。于是我教给你没有感动的幸福。你又想回到不幸去吗?和你的美貌一样,你的不幸不是也已经很完善了吗?以前,我没有说明白,直说了吧,你能把许多男女东一

个西一个弄得不幸的那种力量,不仅仅是你的美貌,更是来自于你自己不亚于任何人的不幸天分。”

“这倒是的。”——青年眼里的忧伤又加深了,先生终于说出来了。先生的教训也因此变得很通俗。先生只是告诉我只有盯住自己的不幸生活,没有逃出自己不幸的路。可是,先生,以前您一次也没有感动过吗?”

“肉感以外的感动嘛,没有。”

这时青年带着嘲弄的微笑说:

“那么……去年夏天在海边第一次遇见您的时候呢?”

俊辅愕然了。

他回忆起夏天炽热的阳光,蔚蓝的大海,一条水脉,打着耳朵的海风……于是又想起让他那样感动的希腊式幻影、布罗奔尼撤派青铜像的幻影。’

在那里难道没有什么肉感,没有隐约可见的肉感预兆吗?

那时,以前一直与思想无缘生活着的俊辅,第一次拥有了思想,难道那思想里也包含着肉感吗?直到今天让老作家不断疑惑的东西正悬在此。悠一的话击中了俊辅的要害。

“鲁顿”的音乐唱片暂时停下了。店里很空,老板也出门去了。来来去去的汽车喇叭声在室内嘹亮地响起来。街上的霓虹灯亮了,平庸的夜开始了。

俊辅毫无意义地想起自己过去写的小说中的一个场面:

“他仁立着,看到了那棵杉树。杉树很高大,树龄也很大。阴天一角裂开了,落下一道如瀑布般的光,照亮了那棵杉树。光照亮了杉树,但无论如何进不了树的内部。它只能空旷地传到杉树的周围,落到满是青苔的泥土上。…他异样感到了杉树的意志:拒绝光,却向天上发展。像是带着一种招生命的幽暗,原封不动传达到天上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