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诱惑者(第2/6页)

“已经一个半月没碰到了。”她想,“那就是昨天吧。这期间可从没想过那个人。”……一个半月。恭子靠什么生活呢?数不清的舞会。数不清的电影。网球。数不清的购物。和丈夫一起出席外务省关系的酒会。美容院。兜风。若干次关于愉情和恋爱的许多无用的议论。在家务中找出的数不清的灵机一动和数不清的心血来潮……

譬如,装饰在楼梯平台墙上那张油画,这一个半月中,先是搬到房门口的墙壁上,后来拿进客厅,又想通了还是挂回原来那楼梯平台的墙上。整理厨房,发现五十三个空罐子,把它们拿到废品站去卖了,再加些零用钱买了个柑桂酒空耀加工成的台灯,看看不如意,立刻送给了朋友,朋友回赠她一罐“考安特罗”。还有呢,养的一条牧羊狗,犬瘟热窜到脑子里死了。口吐白沫,四肢哆索着,什么也没说,含笑死去。恭子哭了整整三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又全忘了。

她的生活充塞了无数俊俏而无价值的东西。少女时代她就这样,收集别针得了病;大小不同、各式各样的别针把带彩绘的文卷箱塞得满满的。贫苦的女人叫作生活热情的东西,与此几乎同种的热情驱动着恭子的生活。如果那被称作认真生活,那么,这生活里也有与不正经毫不矛盾的认真。不知窘迫的认真生活甚至会更难以找到活路。

就像一只蝴蝶飞到房间里来,忽又找不到窗户飞出去,它扑腾着飞着兜圈子那样,恭子在自己的生活里,镇定不下来地飞着转圈子。再愚蠢的瑚蝶也不可能把偶然飞进的房间想成是自己的房间。于是疲惫不堪的蝴蝶,瞧见画着森林的风景画,一头撞上去,晕过去了……与此相仿,常常来拜访恭子的失神状态,那副恍然若失,两眼发直的样子,没有人认真去瞧一眼。丈夫只会想:“瞧!又开始了。”朋友、表姐妹只会想:“怎么啦,坚持不到半天的恋爱又来啦。”’

……俱乐部的电话铃响了。是大门口的警卫,问能不能把通行证交给一个姓南的人。不一会儿,那边大石墙的角上,恭子看到了走在松影中的悠一。

她抱着恰到好处的自尊心,有意安排了这个不方便的约会地点,单单看到青年没有迟到,已够她满足了,还找到了原谅悠一不给倩面的借口。可是,她竞没站起来,把涂得亮亮的五根手指放到微笑的眼睛上搭了个凉棚,点点头招呼悠一。

“你怎么啦,没多久不见,变了嘛。”

其实一半是正面看着悠一脸的借口。

“怎么变的?”

“是啊,稍微有些猛兽般的地方出来了。”

悠一听了这话大笑起来,恭子看到那笑着的嘴里食肉兽牙齿的洁白。以前,悠一很令人费解,很老实,看上去什么地方缺乏“确信”似的。可如今,当他从日光中笔直走过来的时候,那头发光亮得几乎成了金色的时候,然后走到还有二十步左右的地方稍微停了一下,往这边瞧了一眼的时候,折叠起发条般有弹性的活力,闪动着充满朝气的狐疑目光,看起来像走近来一头孤独的狮子

悠一给人活泼泼的印象,像眼睛突然一亮,飒爽的风中跑过来个人一样。那双美目正面盯着恭子,一点不畏缩。视线无比温柔,且无礼、简洁,传达出他的欲望。

“没几天不见大有长进呐。”恭子想,“但不是镐木夫人给调教的。可是和夫人闹翻,不再做她丈夫的秘书,夫人又去了京都,看来收获都冲着我来了哇。”

隔着石墙那头的沟,听不见汽车喇叭声。能听见的只有弹起的硬球碰到球拍的声音,和弹出娇滴滴尖叫、喘息的短短笑声连连。这些声音都像在大气中蒸发了,成了撤粉似的情懒不透明的声音,不时在耳边响一下。

“今天阿悠,有空吗?”

“恩,一整天有空。”

“……有什么事吗?找我。”

“没什么。…就想见见你。”

“说得好听。”’

两人商量了一下,想出电影、吃饭、跳舞这些极平常的计划;在这之前先散散步,绕个圈子从平河门走出皇宫外面去。路线是通过“旧二之丸”下的骑马俱乐部边上,从马厩的后面过桥,登上有图书馆的“旧三之丸”到平河门。

一走起来就觉得微风阵阵,恭子感到脸颊上轻轻热起来。一瞬间,她担心自已是不是病了,其实只是春天来了的缘故。

旁边走着的悠一,那张美丽的侧脸,让恭子好一番得意。他的胳膊肘老是轻轻碰到恭子的胳膊肘。同伴的美,是自己这一对美的最直接而客观的根据。恭子喜欢擦亮的青年,所以她觉得自己的美有很安全的担保。她那优雅的吸腰式天蓝色月衣,敞着

纽扣;每走一步,风衣里就闪过鲑红色的一线,像鲜艳辰砂的矿

脉。

骑马俱乐部事务所和马厩之间,一片平坦的广场,干乎乎的。一处隐隐约约扬起灰尘,忽然像折了腰似地散去消失了。举着旗子,斜穿广场走过来一列嘈杂的队伍。净是乡下老人的队伍。大战的遗族们让招待来参观宫城。

那是个步履缓慢的队伍;许多人穿着木展,朴实的和服,戴着旧礼帽。直不起腰的老婆婆们,头冲着前面,胸部圆圆的手捏着块手绢,颤颤巍纪要掉下去似的。虽然已是春天了,有人的领口里还露出“袋真锦”的一角,那带乡土气的光泽,勾勒出让太阳晒焦的颈项上的皱纹。能听见木屐草鞋疲惫地摩擦地面的声音,以及随着脚步震动假牙碰撞的声音。疲劳和虔敬的愉快,使参观的人们几乎都不开口。

要从队伍旁擦过,悠一和恭子太觉难堪了。老人们一齐朝着两人看。眼睛朝下的人也觉察了,抬起眼睛看,视线不肯离开。没有一点非难,可没有比这更露骨的眼神。皱纹、眼屎、眼泪、恍如白色的星星的黑石子般的许多双眼睛,仿佛从肮脏血管里狡猾注视着这边……悠一不觉加快了脚步,恭子却若无其事。恭子单纯而又正确地判断现实。事实上他们只是让恭子的美貌倾倒了。

观光者的队伍朝宫内厅方向缓慢婉蜒地过去了……过了马厩旁,走进浓浓影子的林萌道。两人挎起胳膊。眼前有一座缓坡向上的土桥,被的四周围着城墙。近坡顶处,松树林当中有一棵樱花树,樱花已经开了七八分了。

一辆宫廷用马车,急驰下坡,驶过两人的身边。马鬃迎风飘动,十六辫金色菊花的皇家纹章,在两人眼前明晃晃地擦过。两人上了坡。从“旧三之丸”的高台越过那边的石墙可以看到街景。

都市多么新鲜地映入了眼帘阿!闪亮的汽车飞快地来来往往,带着何等丰富的生活泼辣感叼2隔着河沟,锦盯河岸一片午后事务性的烦器,气象台众多的风标回旋着,一副多么可爱的辛勤工作图啊!侧耳听听空中的风声,风呈露着娇柔的情态,毫不松懈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