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诱惑者(第4/6页)

恭子浅浅地坐在椅子上,身子坐坐直,举起小镜子照照脸。眼睛有些红润。头发有些乱。

她整了整容说:

“做这样的事,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别干了。好吧,这种事。”

她偷偷看看背转着发硬颈子的司机。这颗贞洁的普通的心,在驾驶座上旧藏青西装背脊上看到掉转脸去的社会的影子。

在筑地街一个外国人经营的夜总会里,恭子像口头掸似地念叨着:“该回去了,该回去了。”这里和刚才那中国风格的俱乐部不同,样样都是美国风格的摩登样式。恭子说是说回去,可还拼命地喝。

她想着没完没了的事,可立刻就忘了刚才在想什么。她畅快地跳起舞,简直觉得鞋底多了双旱冰鞋。在悠一的臂弯里,她痛苦地喘息着。那醉意鼓动的急促感,传到了悠一的胸脯上。

她看到跳着舞的美国人夫妇和士兵。又忽地移开眼睛,正面瞧着悠一的脸。她死绝着问自己醉了没有。听说“你没有醉”。她大大放心了。她想,那么,自己可以走着回赤扳的家了。

回到位子上。她想彻底冷静一下。谁知,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向她袭来,她不满地瞧着没过来突然抱紧她的悠一。她感到从自己身体里,升起一股暗暗的欣喜,逃不服某种羁绊的欣喜。

“我没有爱上这个美青年。”固执的心还醒着呢。然而,她觉得对其他任何男人,从来没感到过这种深深接受的心态。西部音乐威猛的大鼓敲击,原谅了她近乎失神地痛快虚脱。

几乎可以说极自然的“接受”感情,让她的心接近了一种普遍的状态。大地接受夕阳的那种感情,许多树丛拖着长长的影子,凹地和丘陵浸没在各自的影子里,让恍惚和薄暮包裹着的那种感情,恭子成了这种感情的化身。她清楚地感到,迷朦逆光中活动着的他那年轻强健的头部,浸没在她自己身体上如潮般铺开的影子里。她的内部往外部演出,内部直接触到了外部。醉意中袭来一阵颤抖。

可她还是相信自己今晚要回到丈夫身边去的。

“这就是生活吧!”轻柔的心叫着。

“只有这才是生活呀。何等惊险和放心,何等逼真地冒险模仿,想像是何等满足哇!今晚和丈夫接吻的味儿里加进这青年的嘴唇,那该是多么安全,又是多么快乐,没比这更刺激的不贞的快乐呀!我到此歇手吧。有这些够可靠了,其他的事再说吧,见好就收。

恭子叫来个红制服上一排金纽扣的招待,问他“节目几时开演”。招待回答“午夜零点”。

“我们这就看不到节目了。十一点半无论如何得回去。还有四十分钟。”

她又催悠一跳舞。音乐声止,两人回到位子上。美国人的主持用那粗大的手指,手指上金色的毛和绿柱石的戒指闪着光,一把勾住话筒的杆子,用英语说了些什么。外国的客人们笑着拍起手来。

乐手们奏起快节奏的伦巴舞曲。灯暗了。舞台大光灯照!在通后台的门上。这时,男女舞手们‘,像猫一样一个个从后台门翁开的缝里钻出来。他们穿着松垮的丝绸服装,衣裳的皱折飘动起来,刺绣在衣服上无数圆圆的小鳞片,闪着绿色、金色、橙色的光。腰带上扎着丝绸,闪闪发光,男女舞手像草丛里穿过的蜥蜴般探过观众眼前。凑近了,又离开去。

恭子手肘支在桌布上,涂指甲油的手指尖顶着扑扑跳动的脑门,望着那表演。指尖刺激的疼痛,鲜亮、痛快,像搽了薄荷油一样。

她下意识地看看表。

“嗅,准备走甲。”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把表放在耳朵边听听:“怎么回事啊,节目提早一个小时开始了呀。”

她感到有些不安,往放在桌上悠一左手腕上的表俯下身子:“奇怪了,一样的时间嘛。”

恭子又看起舞蹈来。她盯着男舞手嘲笑般的嘴边看。她觉得自己似乎要将某个事情拼命想下去。可是,音乐和脚下的拍子打扰了她。她什么也不想,站了起来。一个跟鲍,她赶紧撑着桌子走了几步。悠一也站了起来。恭子叫住一个招待,问他:

“现在几点?”

“十二点十分,太太。”

恭子的脸转过来冲着悠一:

“你2把手表拨慢了吧?”

悠一嘴边浮起恶作剧孩子般的微笑。

“恩。”

恭于没发火。

“现在也不晚嘛,走,回家去吧。”

青年的表情稍微认真点了。

“无论如何得……”

“恩,回家去。”

在衣帽间里,她说:”

“啊——,我今天可真累了。打网球,散步,还跳舞。”

她把后边头发挽了挽。悠一帮她穿好风衣。穿好衣服,。又把头发粗粗地挽了一下。和衣服相同颜色的玛淄耳坠大大地摇晃起来。

恭子一丝不苟起来。和悠一一道乘上车,她只顾自己,吩咐司机赤坂自己家门口的那条街名。车开动起来,她想起俱乐部门前撒开网钓外国客人的暗娼们,然后又没完没了地想起来。

“像什么呀,那低级趣味的绿西装。那染成蓝色的发网。那低低的鼻子。正经的女人不会那样津津有味抽烟的吧。那烟真好味道吧。”

车驶进赤板。“左边拐弯、呢——,一直走。”她说。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悠一说时迟那时快地张开两臂拥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颈子,热烈亲吻着,恭子能够闻到以前在梦中闻到过的相同头油的气味。

“这种时候,抽口烟的话,”她想,“那样的架势好帅气吧。”

恭子睁开了眼。看见了窗外的灯,看见了阴沉的天空。突然她看到自己身体里有种把一切看得无所谓的空白力量。今天平安无事地结束。也许只有伴随放浪、断续想像力的软弱吧,只留下元气力、随心所欲的记忆吧。日常生活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样子……她的指尖触到了年轻人发根处的脖子。那粗粗的触摸感和热辣辣的手感上,有一种在深夜的人行道上熊熊燃起一堆火似的让人眼花缭乱的色彩。

恭子闭上眼。车子的晃动,让她幻想着满足坑坑洼洼的道路无止尽地延伸下去。

她睁开眼,在悠一耳边无比亲热地小声说:

“噢,算了吧;家早就开过去了。”

青年眼里蹦出欣喜之光,“快,去柳桥”。他赶快吩咐司机。“嘎——”,恭子只听到车子掉头的声音。可以说这是悔恨与痛快交织的声音。

恭子决心去掉谨慎,她太疲倦了。伴着疲劳,醉意又栅栅来临,要让自己不打磕唾还非得花点力气呢。她把头靠在年轻人的肩头,她有必要。哪怕是勉强地也得感到自己可爱;于是,她闭上眼,想像自己是一只红雀那样的小鸟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