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诱惑者(第3/6页)

两人出了平河门。还没走够,又向河沟那边走了一段。这时,恭子体味到那么丰富的生活实感:在这无所事事的午后散步中,在小汽车喇叭和卡车的震动声里……今天的悠一,说来奇怪,真的有“实感”。今天的悠一能看到他有确信变成自己所希望的形象。这种实感,所谓这种实质的赋予,对恭子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因为以前这青年有过性感的片断。他那俊俏的眉、深深忧郁的眼睛、挺拔的鼻梁、纯情的嘴唇,都让恭于赏心悦目,只是这些片断的罗列,像是给人缺乏主题的感觉。

“你怎么看,都看不出是有太太的人哇。”

恭子睁开天真而惊鄂的眼睛,突然说。

“怎么回事阿。我自己也觉着像是一个人似的。”

这突然反常的回答让两人相视一笑。

恭子不提镐木夫人的事,悠一也不提什么时候和并木一起去横滨的事。这样的礼让,使两人的心情很融洽,恭于心里想着悠一也像并木甩了她那样让镐木夫人给抛弃了,于是对这青年倍加亲热起来了。

可是也许说起来罗嗦,恭子还是一点没爱上悠一。她只有这般会面千篇一律的愉快。她飘起来,像一颗让风带来的风信子,这颗真正轻浮的心,活泛泛白白的羽毛飘起来。诱惑者未必需要自己爱着的女人。不知精神之重,用脚尖站在自己内部,越是现实越会做梦的女人,除了成为诱惑者的好诱饵,不能成为其他什么。

这一点,镐木夫人和恭子完全不同,恭子不管怎样不合理她都不当一回事,不管怎样不合逻辑她都闭上眼睛;她老是不忘信心:自己是让对方爱着的。悠一体贴万端,对其他女人目不旁顾,只对着恭子看个不够;这种情态让恭子当然怀着最快乐的心情,也就是说她是幸福的。

他们两人是在数寄屋桥近旁的M俱乐部用晚餐。

先前靠大赌博而到手的这个俱乐部,聚集了殖民地崩溃后的美国人和犹太人。这些家伙通过大战和在占领地、朝鲜事变中大捞了一把,那鳖脚西装下藏着亚洲各国码头的可疑气味;同时还藏着两臂和胸前各种各样的刺青:蔷蔽、锚、裸体女人、心脏、黑豹、大写字母等等。他们看上去很温柔的蓝眼睛深处,闪动着鸦片买卖的记忆,还留存着充满大声叫唤,错综复杂帆扼的风景。釜山、木浦、大连、天津、青岛、上海、基隆、厦门、香港、澳门、河内、海防、马尼拉、新加坡…

回到本国后,他们的经历上,肯定会留下一行叫做“东洋”的黑墨迹的可疑污点。他们一生都洗刷不掉手浸在神秘的泥浆里掏金砂的男人的、那种丑陋的光荣的臭味。

这个夜总会的装饰是中国风格的,恭子后悔自己没穿中国的旗袍来。日本人的客人只有几个让外国人带来的新桥艺妓。其他客人都是西洋人。两人桌上,画着绿色小龙的车料玻璃圆简里,点了支三寸左右的红蜡烛。烛火在周围的喧闹中,显得格外宁静。

两人喝着,吃着,舞着。两人都很年轻,恭子让这种年轻的

恭于喝了肥脂色的杜松子酒,给她的舞步以微醺的滑爽;靠着青年,比羽毛还轻飘的身体,几乎让A6感觉不到脚还贴在地板上。楼下的舞池,三面让饭桌围着,一面对着幽暗的舞台,台上垂着绯红的帐幕,坐着乐队。乐手们奏起流行的慢波克,奏起

蓝色的探戈,奏起塔布舞曲。曾获得舞蹈三等奖的悠一,舞确实跳得好;他的胸脯实在是规规矩矩地抵着恭子那小巧的人工胸脯。

…恭子越过青年的肩膀,看见了饭桌旁人们阴暗的脸,看见几处一闪一亮的圆形光边缘的金头发。他们桌上蜡烛的火苗摇摇晃晃,车料玻璃上画着绿、黄、红、蓝色的小小的龙。

“那天,你旗袍上有条大龙吧。”——悠一边跳边说。

这个默契只能从几乎成为一致的感情亲近中产生。想保持住这个小秘密,恭子没有说出刚才自己也在想龙的事,她只是这样应付着:

“白色缎子花纹上的龙。.你可记得真清楚哇。还记得那时,连续跳五个曲子的事吗?”

“喂,我呀,是喜欢你眯眯笑的脸。从那天起,看见女人的笑,和你一比,真没劲哇。”

这句奉承话拨动了恭子的心弦。她想起少女时代,露出牙龈的笑,老受到不客气的表姊妹们尖锐的批评。打那以后,她对着镜子钻研了几十年,她的牙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管怎样无意识的笑,牙跟都很识相,没忘了躲着不出来。现在自己的笑脸像波纹轻轻的,恭子格外抱有信心。

受夸奖的女人精神几乎感到有卖淫的义务。于是绅士的悠一,没忘记模仿其他外国人的轻松做法,忽地将微笑的嘴唇碰了碰女人的嘴唇。

恭子轻浮,决不放荡。跳舞和洋酒,这殖民地风格的影响,还不足以使恭子罗曼谛克起来。她只是少许温柔过了头一点,催人泪下的同情过多了点儿。

她从内心深处觉得世上的男人呐,真是可怜兮兮的存在。这是她的偏见。她在悠一体内发现的惟一东西就是他那“老一套的年轻”。既然美本来是离独创最遥远的东西,那么这个青年的什么地方可能有独创的地方吧!…恭子让胸口发闷的怜悯震颤了,对于男人中的孤独、男人中动物性的饥渴,让所有男人悲剧性表现出的欲望束缚感;她多少怀着想掉几滴眼泪的心情,红十字风格的博爱眼泪。

可是,这样夸张的感情,回到位子时基本上已经平静了。两人没怎么说话。闲得无聊的悠一像发现了碰碰恭子胳膊的借口似的,直盯着她那新式的手表看,还求她把表让他看看。表面很小,舞厅的幽暗就是眼睛凑上去,也看不清楚。恭子把表摘下来递给悠一。悠一借题发挥,说了好些瑞士手表各公司的事,那博识该让对方吃惊了。“几点了?”恭子问。悠一把两个手表一对儿说:“十点差十分。你的表十点差十五分。”他把表还给了恭子。到看节目,还得等上两个小时。

“换个地儿吧。”

“是阴。”——她又看了一下表。丈夫今天打麻将,不到十二点不会回家。这之前回去就可以了。

恭子站起来,轻轻一个跟鲍说明有些醉了。悠一一把上前,托住了她的胳膊。恭子觉得像是在深深的砂地里走路一样;

汽车里,恭子怀着极其宽大的心情,把自己的嘴盾凑到悠一的嘴旁边。青年呼应的嘴唇上,有着痛苦的不礼貌的力量。

她的脸抱在他臂弯里,窗外高大广告牌的红、黄、绿光传到了她的眼角流动着,那迅速的流动中有一种不动的流淌,青年察觉到那是眼泪;几乎同时,她自己也开始感到了鬃角边的凉意。这时悠一的嘴唇触到那里,嘴唇吸着女人的泪。恭子在没有点灯的幽暗车厢里,露出洁白闪光的牙齿,用听不清楚的声音叫了几次悠一的名字。这时,她闭上了眼睛。微微颤动的嘴唇,焦急等待着再突然来一次不礼貌力量的填塞,那力量忠实地填塞了过来。这第二次接吻,有着了解完毕的温柔。这感觉只有真正一点儿背弃了恭子的期待,给了她装出“恢复意识”的时间。女人翻身坐起,温柔地推开悠一的手臂。